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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半夜裡星梅開會回來,見母親在做針線,就走過去,坐在母親身旁。她一點睡意沒有。母親瞅著她那滿面春光的臉蛋,關切地問:「梅子,你和他商量好沒有?什麼時候成親呢?」

  「大娘,我們還年青。再等幾年也不晚。」

  「照我說,湊碰到一塊辦辦吧。要不又分成山南海北啦!」

  「不,大娘,秀娟也還沒有呢。我們就等著一塊吧!」

  母親靜靜地凝視著她,微微點點頭。似乎她把星梅那最後一句話,深深地銘印在肺腑裡了。

  婦救會正在開會,討論為適應夏季生產的男女變工組的事。

  根據地早就實行互助合作來進行生產。三五家、六七家組成一組,大家按等價交換的原則來互相幫助,解決勞力不足牲畜缺的困難。鰥寡孤獨戶,可以互相換工。女的幫男的家幹家務活,縫縫洗洗;男的則幫女的家幹山裡地裡的重活。這種一舉兩得的辦法,自然各自歡喜。也有些寡婦和鰥夫,通過這生產的互助,發展成各方面的合作,最後乾脆不分你我,變成夫婦了。

  婦救會把女人們都組織起來,按鄰居編成小組。有的看孩子,有的軋棉花,有的紡線,有的織布,倒象個小紡織廠似的。說聲給軍隊做被服,大家按組一分,說幾天完成任務,到時很整齊地就交來了。女人們都很樂意這樣做。冬天在誰家的大熱炕上,春天在朝陽的街頭巷尾,夏天在大樹蔭下,秋天在誰家大院子裡的階臺上,她們湊在一起,拉著家常說著笑話,一邊哄孩子玩,一邊做針線,不知不覺,快快樂樂,手裡的營生就做完了。這比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家裡好多了!

  母親和許多婦女坐在地上正聽星梅解說夏天到了要怎麼變動男女變工才合適。

  轟!驟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把屋子都震動了,牆上的土沙沙往下掉。接著,街上傳來嘈雜的叫嚷聲。

  婦女們都被驚住,沒心思再開會,擁擠著向外跑。

  街上的人們亂嚷嚷的,驚慌地朝村北頭的兵工廠跑去。開會的婦女們也沒有工夫去打聽是怎麼回事,跟著那忽忽拉拉的人群也跑起來。

  趕母親抱著孩子走到,已經看不見一大群人圍的是什麼了,只聽到有些人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非常焦急,想擠到前面去,可是怎麼擠得動呢?她見一個姑娘的臂膀在搐動,認出定蘭子,就拉了她一把。蘭子對著母親,那掛滿淚珠的臉腮抽搐得更快了。母親一驚:「怎麼啦?!」

  蘭子沒回答,只是把母親讓到前面去。母親一看,啊呀,天哪!她明白了,她的心碎了!她看到星梅撲在蓋著白被單的門板上,門板邊和被單上,灑滿血跡。她已哭成淚人了,淚珠還在簌簌地往被單上掉。

  一個年青的軍人在低沉而清晰地敘述道:「……這些手雷是繳獲敵人的,咱們要把它的藥倒出來,加工後另有用途。試驗幾回,一拉弦它即刻就響,沒法把它拆開,怎麼把藥拿出來呢,大家都犯了愁。正在為難,紀主任——我們的老工人技師,自己要親自動手。他,不錯,真有本事,好多次遇到的難問題他都解決了,他還發明了一種新的槍藥製造法……可是這次我們大家都不放心,因為太危險了!可他說,前方戰士等著要彈藥,我們不能讓困難嚇倒!

  「我們幾個人要幫他動手拆,他不讓。他是怕出了危險傷著我們啊!他一個人拿著手雷到屋子後面拆卸。正搞著,突然手雷冒起煙!我們大叫起來!他馬上把它扔出去。手雷飛到牆那頭,可是他又慌忙撲過去。眼看手雷就要炸,他不顧死活,倒下身,緊緊壓住了手雷,接著就是爆炸聲……」

  「他撲上去幹什麼呀?」

  「你們不知道,那是倉庫啊!要是不壓上去,手雷炸了,房子裡的彈藥就全完了。」青年軍人悲痛地回答,一面擦著潮濕的眼睛。

  是那沉重的突然打擊把她壓住,還是那悲痛鬱結在心裡湧不出來?星梅竟一直沒哭出聲。她坐在那裡,聽著聽著,漸漸止住了眼淚。她兩眼癡呆呆地凝視著那蓋著被單的屍首和殷在被單上的斑斑血印。

  老廠長走過來攙起星梅,象對待親女兒那樣把她扶進屋裡。他又吩咐人把紀鐵功的遺體也抬進了屋裡。

  開過追悼大會,同志們抬著戰友的屍體,把他掩埋在屹立的山崗上,讓他和青山一起作伴,一起永存!

  星梅提著廠長交給她的死難者遺下的包袱,緩緩地走回家來。

  母親把飯拾掇到炕上,叫孩子們吃。她自己坐在炕沿上,背著從窗紙透進來的黃昏的淡光,用衣襟擦著她那永遠流不盡的苦澀眼淚。

  往常雖貧苦卻很和恰熙暖的家庭,現在全陷在悲傷的暗泣裡。

  秀子,這個愛快樂嬉鬧的小姑娘,這時哭得吃不下飯,淚珠叭嗒叭嗒掉進端在胸前的碗裡。德剛咬了口飯,差一點吐出來,他是吃糠咽菜長成八九歲的,但現在他感到這上好的飯卻和泥一樣,用力也吞不下去。就連最小的嫚子,也一遍遍叫著媽媽,問她大姐為什麼哭?怎麼不回來吃飯呢?

  母親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忙擦擦眼睛迎出來。

  星梅一見母親,如同孩子見到失散幾年、受盡苦難而又僥倖重逢的媽媽,她再沒有力量支持,再也忍受不住,撲倒母親懷裡,悲嚎起來!

  母親的心,簡直是有利刀在宰割,星梅的眼淚,象一滴滴的鐵流打在她心上。她坐在炕上,摟抱著星梅那由於激烈的慟哭而瘋狂抽搐著的身子,眼淚滴在她的散發上。

  沒一會,星梅就哭得發不出聲音來,嘴唇在神經質地顫動。母親怕她哭壞了,用力壓制住自己的悲傷,給她擦淚水理頭髮,流著不斷頭的眼淚勸她:「梅子,好孩子!別、別哭了。聽大娘的話別哭壞身子……」

  「大娘——媽媽!我、我……」星梅慟哭著,更緊些地靠住母親,「我怎能不哭啊,媽媽!他太好了!他是最好的人!大娘——好媽媽!我怎麼能不難過哇!……」

  「孩子,聽大娘說,」母親見她的衣服已經被淚和汁浸透,替她解開脖頸底下的鈕扣,「好孩子,大娘知道你的心裡難受。我也是活大半輩子的人了。這幾年我明白好多事。人死的太多啦!好人,一個個死了。我為他們眼快哭瞎、淚都流幹了。鐵功的死,別說你,就是連懂事的孩子都痛心啊!我也知道這些人,他們知道要去死,可高興這樣去做。為什麼?為受苦人得救,為他們是共產黨!是共產黨教養出來的好孩子!梅子,你比大娘知道得多。好孩子,別哭啦。哭壞身子,他在地下也疼你!」

  星梅止住哭聲,睜開那睫毛已濕漉漉的眼睛,緊望著母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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