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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咱們要到東山裡去躲躲,」七子的粗嗓門壓下七嫂子後面的話。

  王柬芝眉頭一聳,說:「好,我也是往那走,我來幫幫忙吧。來,侄媳婦,包袱給我拿著。」

  「不用,校長!你頭走吧。」七嫂子謝絕。別看七嫂子是個女人家,她說這話可有兩重意思。一是剛才她要說出口是到洞裡去的話被丈夫插斷,使她明白了他的心思,提醒了她的聰明,她也真怕有壞人,倒沒有自己吃些苦牢靠的好;再是她從心裡覺得勞累別人(特別王柬芝是個先生)不合適,過意不去。

  王柬芝看樣子倒是為人心切,已搶上來提過包袱,說:「這有什麼,還不都是為抗戰?走吧,我也是順路。誰和誰還用客氣?瞧,這包袱也夠重的。」

  七子雖在家養傷,村裡的事情常有幹部去告訴他,對王柬芝進步的表現也是知道的,所以只有警惕,卻沒對他存特別戒心。他見妻子太苦太累,確實需要幫忙,王柬芝又一再這末慷慨,並已把包袱拿到手,若是再拒絕他,人情上也過意不去。為此,他就對妻子說:「那也好,校長這末肯幫忙,就走吧!」

  丈夫既然應允,七嫂子也就依從了。但過了河,一步步接近洞口時,七嫂子的心越來收得越緊。如果是為她自己,她就不會有這末多的重重憂慮;可是為自己丈夫的擔心一刻也不間息地捆箍著她,使她想得很多很多。她想起丈夫剛才對王柬芝不說是到洞裡去的真話,現在卻要進洞去,這怎麼行呢!?

  終於,七嫂子停住了,緊看著丈夫的臉。

  七子剛上來一愣,接著知道了她的心情,就轉頭對王柬芝說:「校長,你還是先走一步吧,咱們走的太慢,耽誤……」「哪裡,哪裡!」王柬芝忙分辯,「沒有人幫忙你們走的更慢了。這份忙我該幫,快走吧!」

  「不!」七嫂子的話說得很明快,使人沒有再回駁的餘地,「勞累你啦,校長!你請頭走吧,俺要歇息會呢!」

  王柬芝一聽再找不出幫忙的理由,只得說了幾句體貼的話,向前走了。但走出一段距離,他就藏在一株樹後,看見他們又動了,他立刻尾隨跟去。一會,王柬芝又飛快地回了村……

  七嫂子膝蓋上滴在潔淨的雪面上的鮮血印跡,被王柬芝那污穢的鞋底所踐踏。而他的步步骯髒的腳印,又被狂風掀起的暴雪,立時埋沒得無影無蹤。

  【第五章】

  王官莊的人們跑出去的第二天上午,敵人丟下在村頭被地雷炸死的屍首,象一股惡風捲進村裡來。立刻,王官莊就翻了個過,變了個樣。

  那些沒跑的人,一看苗頭不對,都知道糟了。家家都用木柱子、大石頭死頂住門,全家人抖瑟著擠在一起。

  四大爺家的情景也是如此。他的病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吩咐兒子和媳婦趕快用木頭頂住門,自己也不知從哪裡來的那末大的力氣,兩手端起百來斤的放水桶的大石條壓在木頭根上。也顧不得家規,把兒子和媳婦都叫到自己炕上來,這樣好壯壯膽子。聽了一會,沒有動靜,他才叫媳婦回到東間,吩咐兒子——柱子到外面看看風聲。

  柱子剛出門,就遇上鬼子,沒說二話,就被兩個鬼子拳打腳踢地架走了,另外三四個鬼子闖進屋裡來。

  鬼子們一個個頭戴著上面有個紅圈圈的鋼盔,瞪著大牛眼,兇狠地滿屋瞧著。接著就動起手來,把糧食囤子用刺刀戳開,那豆粒嘩嘩啦啦撒得滿地都是。兩槍把子搗破鍋,幾腳踢碎陳舊的櫃門,把破破爛爛的衣服、棉花直往外扒,但沒有一點值得他們要的東西。

  四大爺跪在地上叩頭哀求。鬼子們看著這老頭子,嘿嘿冷笑幾聲,接著抬起帶鐵釘子的翻毛皮靴,狠狠地踢了他一頓。

  突然,東屋間傳出尖利淒慘的女人嘶叫聲。四大爺慌忙向裡撲去,但被鬼子一槍把子打倒了。他又爬起來,瘋狂地奔去,又被打倒,身上挨了一刺刀,他再也爬不起來了。他絕望地躺在血泊裡,搐動著重傷的衰老身體。

  裡面尖利的嘶叫聲漸漸變成沙啞而痛苦的呻吟,後來連氣也沒有了……

  三四個鬼子猙獰地哈哈大笑著從東間裡走出來,一雙雙的大皮鞋踏著濃重的血漿走過,塊塊猩紅色的血印,隨著皮靴踩雪的格嚓格嚓聲,越來越遠地留下去。凡是這些皮靴踏過的地方,到處都留下血的足跡。

  玉珍和王竹媳婦回到原先所住的房子裡,又變成原來的主人了。

  一大群鬼子,橫衝直撞地從大門湧進來。玉珍一看不對勁,嚇得屁滾尿流,顧頭不顧腚地鑽到天花板棚上去,抖縮成一團。

  鬼子們唏哩嘩啦、劈哩哢叭地東翻西找,你爭我奪,搞了個天昏地暗,門塌屋倒。住了好一陣子,才撕撕拉拉地出去了。

  有一個瘦鬼子,腦袋和個幹蘿芮頭差不多,他懷裡已抱著個大花包袱,但還不甘心,又向裡面翻。他一下走到王竹媳婦的房門口,就大叫起來。

  這媳婦早嚇掉了魂,閂著門在炕上發抖,連動都不敢動。那紅緞子繡花褲,早尿得濕漉漉的。門被鬼子用腳踢、用槍把子搗得砰砰響,不一會,門閂被撞斷,門嘩啦一聲開了。鬼子惡氣騰騰地撲進來,舉起刺刀就戳……刺刀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見是個嚇昏了的花姑娘,就哈哈大笑起來。他摔掉槍,跳上炕,摟住渾身癱瘓得沒有一點力氣的王竹媳婦……

  正在這時,偽軍分隊長王竹在院子裡跳下馬,走進屋來了。

  王隊長一看自己老婆身上壓著一個鬼子,一股火氣沖上來,他立刻竄上去,用手槍照鬼子頭上猛烈刨去。槍筒大半紮進那幹蘿芮似的腦殼裡,白滲滲的腦漿,噴了王竹和女人一身。鬼子象一根木頭一樣滾到炕上。

  王竹還沒緩過氣來,郭麻子一步跨進房。他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用手槍指住王竹:「嘿嘿,好哇,分隊長!這是你幹的好事。舉起手來吧,不要動!跟我見大隊長去!」

  王竹的臉變得煞白,強笑著說:「老郭,咱兄弟……」

  「少廢話!」郭麻子陰沉著臉,有些得意地說,「今兒你知道厲害啦,才叫弟兄!哼,你平時那威風呢?不行,咱們公事公辦,走吧!打死一個皇軍,我看你有幾顆腦袋!」

  王竹更加心慌起來,哀求道:「郭隊副,求求你,看在死去爹的面上,饒了我吧!郭隊副,以後我一定忘不了你的恩情。你要什麼都行……喏,這是錢。這還有……」

  「哼!」偽軍分隊副郭麻子接過王竹從身上各處拿出的洋錢、金戒指、金耳環……但他並不滿足,用蛤蟆眼斜睨著他垂涎已久的王竹媳婦說:「好,我照顧你這一回,可是你得先出去一會……」說著他又似笑非笑地瞅一眼已經清醒過來的王竹媳婦。

  王竹分隊長明白了。羞怒交加的火氣沖上來,他很快地抽出手槍,惡狠狠地說:「郭麻子!你別得寸進尺,想在我王竹眼前幹那種事,哼!

  辦不到!要命我這有一條!」

  郭麻子一聽,怔楞半刹,接著把槍收了,陪笑道歉說:「啊,王隊長,別上火,我是和你開個小玩笑。嘿嘿,咱弟兄……好,你快把那鬼東西的屍首藏好,我到外面看著點風聲。」說著他匆匆離開了。

  王竹一楞,懷疑郭麻子可能去報告,急搶到外門口,忽然面前出現了妹妹玉珍。只見她臉上身上都是灰髒,從褲子裡還發出一股臊臭氣。玉珍是藏在隔壁屋子的板棚上,聽到她哥哥的聲音才從板棚上爬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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