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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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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哥哥……」玉珍叫著跑上來,把王柬芝給她的紙條交給王竹,又說:「叔叔說副村長七子藏在東黃泥溝……」 王竹聽完玉珍的話,接過紙條,忽然想起妹妹和郭麻子的關係,心裡立時一亮,忙吩咐道:「妹妹,快!去找郭麻子。他剛走出去的!務必把他攔住……」 看著妹妹快步走出去以後,王竹才輕鬆地舒一口氣,回到了屋裡。 那不幸的女人不知是因為驚駭還是肉體上的痛苦,哀憐地看著她丈夫,嗚嗚地哭了。 「你聽,有人!」七嫂子聽到一陣格嚓格嚓的踩雪的腳步聲,推推丈夫,驚怖地說道。 「啊?像是!」七子側著耳朵靜聽一會,有些驚異地回答,他想坐起來。 這是離村不遠的一條黃土溝,緊靠著東山根,是成年累月從山上沖下的洪水疏壑而成的,巨大的岩石,分散地屹立在溝崖上。七子他們的洞,是順著岩石縫挖進去的,有塊大青石,剛好遮住洞口。下著這末大的雪,雪把洞口可疑的跡象和腳印完全湮滅,不知道的人,走到跟前也看不出破綻來。 七子躺在幹穀草上,妻子坐在他外面,用她細瘦的身體,擋住從石縫吹進來的風雪。這時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大,漸漸聽出有好多人,再後來,呼哧呼哧的粗氣喘息聲也聽到了。 七子意識到這是有目的的行動,他把薑永泉留下的四顆手榴彈挪到身邊,對妻子說:「好傢伙,被鬼子知道啦!你快到裡面去。」 「不,你別急。誰會知道啊?!」 然而,隨著她的話音,傳進來鐵鍬碰擊石頭的鏗鏘聲。啊!這聲音象冰豆子打在心上,令人骨寒心驚!七嫂子恐怖而顫悸;七子全身一陣緊張。他把噙著眼淚的妻子拉到身後去,抓起手榴彈爬到洞口。他清楚地看到一群鬼子和偽軍,在王竹的指揮下,王流子領著在挖洞口。奇怪,七子這會兒一點沒感到害怕,心裡倒想:「這些傻瓜,找死來了!」他左手撐著地,右手揭開手榴彈的蓋,用牙咬著把弦一抽,手榴彈哧哧冒著白煙,狠狠地飛進鬼子群裡——爆炸了! 敵人被這突然的打擊弄得亂跑亂叫,雪地上留下幾個屍體,兩個炸斷胳膊腿的鬼子,在翻滾著爹呀媽呀的叫喚,可是誰也不去理他們。王流子嚇得滾到溝底下去了,耳朵被棗針劃破一點,直淌血,他以為頭被打個大窟窿,哼哼著直叫不能活,好一會才爬起來。 那王竹也趴在大石頭後面,聽到沒有動靜了,才敢站起來,埋怨地說:「他媽的,不是說沒有武器,怎麼出來炸彈啦?」 王柬芝哪知道他殷勤地幫七嫂子提的那個包袱所以那末沉重,會就是給他的同夥的禮物呢? 鬼子小隊長氣火了,扇了王竹一個耳光子,叫駡一頓,命令他上前指揮人再挖。王竹忍氣吞聲,掩在大石頭後面,只露著頭,大罵道:「七麻子!狗肏的再不出來,老子要開槍啦!」 七子的臉氣得火辣辣的,每個麻疤都象要流出血那樣紅。 他把牙咬得吱格吱格響,狠狠地回罵道:「肏你姥姥,王竹!你別作夢!可惜你小子碰運氣不在家,沒趕上跟你老子一塊下泥坑!等著吧,有一天抓住你,非零刀剮了你不可……」 王竹被罵得羞怒交集,指揮著開槍。 七子身上中了兩彈,撲倒在地上。七嫂子忙撲過來,哭著說:「天哪,天哪!這可怎麼好啊!……」她撕下破棉襖面子,給他包傷。 七子蘇醒過來,巨大的疼痛使他渾身顫抖,那粗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湧出來。他極力鎮靜著對妻子說:「哭什麼,這不是流淚的時候。行啦,不用包了,叫它流吧,反正是要拚上去!」 七嫂子哭得更厲害了,她那孱細的身軀在劇烈的抽動。她緊抱著丈夫的寬大肩膀,把臉偎在他的胸脯上。她的心,她的肉,她的血,她的骨頭,她的筋髓,她的一切一切,全碎了!全化了!全變成淚水。不,是血,象滔滔不絕的山泉,無止境地湧出來! 七子的心也被她哭碎了。他看看跟著自己幾年來的妻子,她那乾瘦枯黃的臉,那象病孩子一樣的不成熟的身體,就越覺得可憐她,更加疼愛她。不知不覺他的嘴唇有些顫抖起來,覺得眼窩在發熱,多想安慰她幾句啊!但他一聽外面的喊叫聲,渾身一震,立時惱怒起來,他推開妻子,第一次對她生氣地說:「哭哭哭!你就沒有個夠啦?你聽,鬼子在笑你呐!再哭!再哭我揍死你!」 槍早停了。敵人現在並不想打死他們,敵人要的是活人,要的是情報。 王竹聽到洞裡的哭聲,給偽軍和鬼子們壯膽說:「聽到沒有?他們沒法子就哭啦!就那末一個手榴彈,再沒有了。快,快挖!」 王流子也跟著喊道:「對啦,就那末一個小炸彈,再啥也沒有了。快上前吧,誰先抓到立頭功,有賞。快挖吧!」他自己可盡朝安全的地方站,做著隨時準備向大石頭後面躲的架勢。 鬼子小隊長舉著戰刀嘶叫著,王竹掄著手槍喊著,偽軍和鬼子們又開始向前挖洞了。 七子瞅得准准的,把兩顆手榴彈的弦扭在一起,等敵人都靠近了,就用力向外扔……可是他再沒有力量抬起胳膊了。七嫂子滿臉還是淚跡,痛苦還在煎熬著心腸,但她制住哭聲忍住了眼淚。就在這一刻,她也順從著丈夫,決不做他反對的事情。她一見他沒有了力量,手榴彈緊握在他的大手裡,就毫不躊躇地接過來,學著樣子拉斷弦,用全力摔出去! 轟轟的響聲,震撼著山谷。敵人的血肉橫飛遍地,慘叫聲迭起不絕。 七嫂子見丈夫那蒼白的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就又抓起另一顆,照樣要扔出去。她忘記了可怕的一切,全神貫注在殺敵人,似乎在這一刹,她身上增加了不少力量。可是七子忙把她的胳膊把住,有些激動地說:「就這一個了!」 她起初一楞,不懂是什麼意思:接著從她看慣的、熟知各種表情變化的丈夫的土黃色的眼睛裡,她明白了一切。她慢慢垂下頭,眼淚簌簌地流下來——可沒有哭出聲音,她用力抱著他的頭,熱淚滴在他臉上,身子在瘋狂地抽搐著。 七子也在哭,卻沒有流淚——他的淚早在童年時期流幹了,他是心裡在悲慟。他那只早已麻木了的大手,從妻子纖細的小手中,拿過冰冷的手榴彈。 「別再哭啦。」他使勁制止住手的顫抖,慢慢撫著妻子散亂的頭髮,很溫和清晰的一字一字地說:「你聽我說呀!我是共產黨員,你呢——是我的老婆,也是窮人。咱們雖是過的苦日子,可都還想活著。誰不願多活些年歲啊!可是咱們立時就要死……你可千萬別怨是共產黨把你男人和自己的命奪去了,不,不是的。」 「你別再說啦,我依從你……」七嫂子的淚珠掛在眼窩下,緊瞅著丈夫的臉面,把他抱得更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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