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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對啦,就是俺嫚聽話,等大了俺閨女再去。」她又對德強說:「行啦,別再吵吵啦。人家幹部不答應你,來家向俺娘們發什麼火呀?俺們有什麼法子呢?哦,你姐呐?」

  德強憋了一肚子氣,秀子還在用手指摸臉腮羞他,加上母親這一說,就沒好氣地回答:「我不知道……」沒說完,就委屈得掉眼淚了。

  母親輕輕拍一下秀子的頭,瞅她一眼,把孩子給她抱著。

  母親的心被兒子的難過打動了,她走到他身邊安慰說:「德強,快把淚擦乾!你弟、妹看著笑你啦。你這孩子,平常就是淚少,這時怎麼就多啦?別哭啦,等過幾年你長大了,再去還不是一樣?」

  德強抽搐著嘴唇,說:「媽,等我長大了,還有鬼子打嗎?那時鬼子早死光啦!」

  這話可把母親問住了:「真的,鬼子能待那末久嗎?」她心裡想。接著對兒子說:「好吧,去包點乾糧拿著。我去跟姜同志說說,一定叫你去。」

  「媽,真的?!」

  母親注視著兒子還掛著淚珠的驚喜笑臉,她微微地可是斷然地點了點頭。

  母親走到南屋門口,被裡面的說話聲止住了腳。她沒感到自己是站在及腿肚子深的雪地裡,沒理會那風雪掀扯著她的衣服,吹打她的臉,撕揪她的頭髮。

  「……不,秀娟!你該好好想想。就算你能行,可是大娘誰照顧呢?這末多的孩子,她身子又不好,冰天雪地的,怎麼能行呢?」這是薑永泉那低沉懇切的聲音。在母親聽來,是那末親切和動心。

  「姜同志,你也該為俺想想,我是共產黨員,能落後嗎?不該拿槍桿子去打鬼子嗎?」是娟子那激動的帶點男音的聲音。母親聽著心裡一熱一酸。

  「這不算落後。打敵人不光是拿槍桿子,你可以幫助村裡工作呀!」

  「村裡有德順爺和玉秋、蘭子他們就行了。姜同志,我不是不疼俺媽,她是需要幫忙。可是他們也可以照顧些呀!再說,還有俺大兄弟呢。」

  沉默了一會,顯然薑永泉有些被說動了:「大娘她願意不呢?」

  「我想,她……」

  「我願意。去吧!」母親一面說著走進門來。

  母親見女兒坐在炕沿上,低著頭,手在撫弄著從肩上彎過來的那根又粗又黑又長的辮子上的紅頭繩。薑永泉在地上來回地溜達著,一隻手習慣地撂起黑灰色的棉袍子,插在口袋裡。

  母親的突然到來和果斷的話語,使他們吃了一驚。薑永泉忙迎上去,很激動地說:「大娘!」

  娟子驀地抬起頭來,把辮子向身後一甩,一見母親,不知怎的,象害羞又象受了委屈似的紅了臉,她那雙明媚黑亮的大眼睛,濕漉漉水汪汪的象兩池澄清的沙底小湖。她趴在母親的跟前,兩臂摟著母親的臂膀,急促地叫道:「媽!你……」

  母親在門外聽著他們的對話,埋在雪裡的雙腳凍麻了,身上被風吹得沒有一點熱氣了,頭髮象堆亂草,——這些她都沒覺得。聽著薑永泉對她體貼照顧的話,很是感激,而更使她興奮的是自己的女兒是個共產黨員。過去她是猜疑,現在明確了。就為這一點,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落在別人後頭。但對他們擔心她會阻止女兒的行動這一點,她心裡很不好受,她想:「做媽媽的哪一點妨礙了你們呢?」她最生氣別人不信任她,把她當成累贅。母親想轉回去,叫他們來求吧,但她馬上收回了這種自尊心。她不忍使他們再為難下去,為她擔心。她的母性的慈悲,對兒女無限的寬宥,加上她的好勝心,為兒子的請戰,使她不再計較一切,就走進屋來,同時發出有力地回答……

  母親用手輕輕地把女兒臉上的幾縷亂髮理到頭上去,囑咐道:「去吧。放心去吧,別管我。」

  「媽,你能行?」娟子這時倒真有些捨不得母親了,也非常愛護地替母親整理著頭髮。

  母親嗯了一聲,轉向薑永泉,她第一次自然不覺地稱呼他:「永泉,叫她去吧。還有,德強叫我來求你,讓他也跟你們去吧。他哭了呢。」

  薑永泉驚愕地忙阻止道:「大娘,這不行啊!他們都走了,家怎麼辦?再說,他還小啊!」

  「家,家裡有我呢。他不小了,跟著你,我就放心啦!」母親的話聲漸漸緩下來,她用溫愛的目光,看看女兒,又看看薑永泉。在她心目中,隱約地出現了一種新鮮又模糊的感情。

  半夜裡,薑永泉接到情報:敵人離此不遠了。立刻,村莊沸騰起來。人們象潮水般地湧出來。出了村,上了山……

  一幢僻靜的小屋,夾在深宅大院的很多房子中間,顯得格外隱蔽。這原先是王柬芝他父親的靜神室,老頭子死後,把他的遺像和用過的貴重遺物,象拐杖、煙具、奇特的寶珠和其他一些精細的玩藝,陳列在這裡。家裡的人,通常誰也不到這裡來。

  房子後面有個不大的長方形小花園,現在已失修而荒蕪了。園內貼牆有幾株四季常青的柏松樹。其中一棵大樹上,人爬上去才能發現在那密層層的枝葉掩蓋著的樹幹上,用銅線綁著一個長圓形瓷質的蛋子:瓷蛋子的另一端,穿著一根同力士鞋帶差不多粗的銅線,這根銅線直直地扯到幾十步遠的另一棵大樹上,接法同前一棵一樣。在這根懸在空中成為水平面的銅線的大約中間,又接著同樣粗的一根銅線,順著一棵樹的身幹,垂直地拉下來。內行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便是無線電臺的天線。

  順著拉下來的這條線看去,它經過後窗伸進小屋,接在一個灰綠色正方形的箱子上,這箱子的正面有著很多古古怪怪的黑亮旋扭,旋扭上還鐫印著銀色的英文。這是一部美國式的小型無線電臺,專供固定的特務使用。

  從外面看這屋子,黑糊糊靜悄悄的,就象什麼也沒有一樣。其實裡面卻是明燈亮燭,並有三個人。原來窗上門上都用幾層黑幔簾遮得嚴嚴實實的。

  王柬芝那長長的禿腦袋瓜上夾著耳機,白煞煞的臉上收得挺緊。他左手熟練地調整著機器上的旋扭;右手在控制發報機訊號的電鍵上上下跳動,一會又拿起鉛筆在紙上迅速地寫著什麼:他是在通報。

  宮少尼和呂錫鉛偎在他身後。宮少尼翻查著一個小本子,看著王柬芝給他的寫滿一組織四個數碼的紙,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對著。他每念一個字,呂錫鉛就應聲記下來。

  王柬芝的右手最後跳動幾下,發出「good bye」,就關上機器摘下耳機,喘了口氣。一會,宮少尼和呂錫鉛把電報翻譯出來。王柬芝接過來看,上面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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