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苦菜花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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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上被子後,七子不過意地說:「就算了吧,還叫人家操心。」他又煩惱起來:「唉,起不來炕真急死人,鬼子又要來了,什麼也幹不成!」 「你安心養著吧,別犯愁,」薑永泉說,「敵人來了,用擔架抬著你跑。」 「這倒不用啦,她給我挖好一個洞。」 「洞,洞怕不保險吧?被壞人看到……」薑永泉疑慮地望著七嫂子。 「沒關係,」她笑著說,「誰也不會知道。是德強兄弟和秀子妹夜裡幫我挖的……」她湊在薑永泉耳朵旁,告訴他洞的地點,然後又大聲說:「到時我背他到洞裡去。這大冷天,出去也不行。」 薑永泉看著他兩口子,心裡很感動。 他兩人在外表看來很不一樣。七子是個又粗又高的漢子,方圓的大臉上長滿麻子,一對土黃色的眼睛,兩邊鑲著深密的皺紋。女人恰恰相反,又細又矮,幹黃的臉,樣子象有病,其實是從小營養不足的緣故。她比丈夫小七八歲,是前年跟父親從萊陽逃難來到山區的。已經三十多歲的七子,還沒找到媳婦,大家說合著,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親就回萊陽老家去了。 從他們結合的那天到現在,兩個人從沒吵過一次嘴,紅過一次臉。七子雖力大如牛,性子剛直,可是對待好人,卻軟綿綿的象個老媽媽。他倆都是在苦難裡長大的人,互相體貼;都是一樣的心腸,互相疼愛。可就是她不生育,因為她有病,是從小餓壞的。為此她哭過,覺得對不起他。但七子從不怨她,總是歎口氣,安慰她說:「唉,要孩子做什麼?家裡盛不開,也養活不起,這樣倒鬆快些……」其實他何嘗不想有個孩子呢! 七子的父親是燒炭窯的,他自小就跟著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窯塌了,父親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裡面。窯東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個錢不賠。七子娘倆把破櫃腿砍去當棺材,把父親埋了。後來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說是可憐孤兒寡婦,把七子母親弄來當做飯的傭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賣給了東海的人販子。七子十二歲給王唯一放羊,大一點又回到窯裡做工。他是姜永泉來王官莊最先發展的一個共產黨員。 薑永泉這時看著他,想起他入黨時的情景。 一個夏天的中午,太陽炙烈地曬著。姜永泉把牛趕進深草窪裡,同七子坐在背蔭的岩石上。 「你不怕刀抹脖子嗎?」薑永泉問道。 七子瞪大血絲的眼睛,堅決地說:「咱不怕!過刀山走火海跟著黨。松包不是窮人的骨頭!」 七子把手中一隻野雞的頭,格吱一聲扭下來,鮮紅的血,噴在他那赤著膀子的黑疙瘩肉上。他把雞向深山溝用力一摔:「我七麻子要有三心兩意,就和這野雞一樣!……」 薑永泉從回憶中醒轉來,又安慰七子一番,才站起身說:「七子哥,我走啦!有什麼事,叫嫂子找我們吧。」 七子拉著他的手,忽然說:「老薑,你留幾個手榴彈給我吧。」 「你要它做什麼?」 「不做什麼。急著要用的時候,用用。」 「那好,回去我叫人送幾個來……好好躺著,別起來啦……嫂子,再見啦!」姜永泉告辭著向外走。 「老薑,再來啊!」七嫂子留戀不舍地親切地說著,直等他走出胡同拐了彎,才輕輕關上門。 吃過早飯,母親抱著孩子,手裡提著一包雞蛋,走出家門。嫚子被凜冽的西北風吹得直往媽懷裡鑽。母親走進四大爺家裡。 屋裡象沒有人在裡面似的那樣沉寂。兒媳婦和出嫁後回到娘家的女兒花子,一見母親來了,都忙下炕親熱地招呼,讓母親上炕坐。 花子接過母親遞給她的雞蛋,說:「哎,大嫂!你怎麼又送這個來啦!留給俺侄和嫚子吃吧。」 「噢,這是什麼稀罕的東西?送給他四大爺,看看老人家的病。」母親微笑著答道。 花子癟著嘴向西房間一噘,鼻子一哼,意思說:他有個什麼病呀? 這老頭子,自那天開會被門裡媳婦頂撞以後,真是又氣又惱。要去管教她吧,一看世道不對頭,她家有幹部和刀槍,他害怕。不管吧,可實在憋不下這口氣,也沒有臉面上街了。無奈何,只好躺在炕上發氣。起初他連飯都不吃,後來餓慌了才吃。整天不是罵兒子就是罵閨女,咒駡母親和娟子,口口聲聲要等著仁義回來出這口氣。敵人要來,村幹部叫他埋東西,準備跑,說什麼他也不聽。娟子來勸他,他幾乎要動手揍她。象綿羊一樣馴服的兒子任憑他吩咐,女兒媳婦哪還敢出聲! 這時,聽到母親同閨女媳婦在東房間說話,他厭惡地嗤了一下鼻子,用被緊包著頭。 母親走進西房間來,嫚子一看見放在炕角前的那根彎彎曲曲的棗木拐棍,想起在會場上差點挨它的打,嚇得噢了一聲,往母親肩膀上一撲,把小臉緊藏在媽媽脖頸後面。這下把老頭子嚇了一大跳,加上悶在被裡透不出氣,出了一身虛汗。他掀開被頭,憤怒地嚷道:「你,你來幹什麼?快給我出去!我算沒有這個近門!」 母親並不驚異,她溫和地說:「四叔,別生那末大氣啦。有話慢慢說嘛!」 「哼!慢慢說,趕快說你都當耳旁風!你快走吧,快走!」 說完,他把身子朝裡一翻。 花子趕過來,氣急地說:「爹!你是怎麼啦!大嫂好意來看你,你可這個脾氣……」 母親示意不讓她說下去,把孩子遞給她,要她抱出去。 花子抱起嫚子走後,母親深深歎口氣,緊閉著嘴唇,兩邊又出現那深細的紋路。她苦楚地笑了一下。這笑象吞下一塊黃連以後,雖苦的不行,但還是用力忍受著吞下去,並向人表示自己並不感到苦味,而特意發出的一個微笑。可是知道的人,倒是更會體味到,她的心是多末不好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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