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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杏莉母親再沒有反擊的力量了。她心裡千頭萬緒,象亂麻一樣糾纏著。她懊悔,不該上了王柬芝的當,死就死個乾淨,可是誰叫自己貪生,又落上當漢奸的罪名。她現在才感到,這漢奸的罪名是多末可怕!王柬芝就是為著這個才饒了她和王長鎖的啊!她恨死了他們。她決不能再屈服。她不能給他——這條狗來糟蹋!她又振作起來,把向她伸來的手狠狠摔開。

  「好啊,好啊!瞧著吧,我馬上報告民兵,抓起你們這些漢奸!你看到王唯一是怎麼死的……」他說著就要向外走。

  啊,天哪!生死就在這一關,再晚一點,生命線就要斷了。那末王長鎖和她,還有孩子,不都完了嗎?!可怕呀,和王唯一一樣!不,不能啊!為他,為孩子!她,她顧不得自己了。她流著苦淚,哆嗦著無力的身子,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拚盡全力從牙縫中擠出來:「表弟,可不能啊!我求求你……」

  他淫猥地笑了:「是嘛,只要表嫂看得起我,我還能看著叫表嫂完了?我宮少尼才不是那樣狠心的人……」

  他象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她抱上炕……

  柔弱的女人,已失去知覺,變得象根木頭一樣麻木了……

  【第四章】

  敵人打來的消息傳得一天緊似一天,象敲破鑼一樣難聽的飛機聲,也時常出現在天空。

  今年冬天特別冷,雪下的有兩尺多厚。早晨起來,風門都推不開。而天上大塊大塊的烏雲,象瓦一樣,堆疊在一起。鵝毛大雪還在繼續下著,看起來老天爺真要把天地間的空間填滿。那山上地下全蓋上一層厚厚的白被子,天地連在一起,白茫茫地看起來怪美的。唉,若是老天爺下這末多白麵有多好哇!

  真的,據說很早以前就是下白麵的,人們就吃它。有一天,天上派下一個特使,要看看老百姓怎麼過的日子。這使官變成一個討飯的病人,走到一個老太婆家裡。這婆子真是個吝嗇鬼,討飯的向她要塊餅吃她都不給;她卻把雪白雪白的面餅給小孩子當尿布鋪。這下可氣壞了天使,回去稟告給天老爺,再不下白麵而是下雪了。從此,大人小孩都咒駡這個自私自利貪而無厭的壞老太婆。

  起先人們不耐煩聽幹部們說什麼:鬼子殺人放火呀,東西要埋藏好呀,人要準備跑上山哪!……我的天,這末冷的天,跑出去娃娃不要凍死嗎?經過幹部們磨破嘴唇的勸說,大會小會的開,積極分子民兵的帶頭,總算說動了大多數人,把糧食藏起來,人準備著逃上山去。

  母親的南屋裡,炕上地下擠滿了人,正在開幹部會。

  人們用力地吱——吱——抽煙,屋裡滿是灰蓬蓬的濃沉煙霧。娟子、蘭子被煙嗆得睜不開眼睛,直淌清淚。不顧冷了,娟子把北窗打開一扇,一股西北風沖進來,她長長喘口大氣,覺得清涼的多了。

  區農救會長姜永泉剛從區上回來,他詢問著每個部門的情況,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接著說出自己的意見。眾人再討論一回,一般的事情商量個差不多了,然後他又提出王柬芝的問題:「從表現來看,他還很開明,咱們是歡迎開明士紳參加抗日的。上級說,知識份子往往很明理,有些氣節,咱們應當好好團結他們抗日。團結一切力量嘛,只要是中國人,他不當漢奸,咱們都應當團結他們打日本。不過有團結也要有鬥爭,他在外面多年,說是教書,可也很難實信。他哥被打死,王竹、王流子還在外當偽軍,說不定他安的什麼心,咱們要防備些才是。德松,你再到他家看看,藏東西的人手不夠咱們可以幫忙。」

  「前兒我就到他家去過了。」德松答道,「王柬芝說他已挖好地洞,東西也都藏了。」

  「對有些人實在不願走,咱們也不能強迫。」薑永泉說,「就象秀娟她四大爺吧,也是老實人,就是想不開,也沒法子。

  唉,這樣的人不見血是不落淚的。」

  「姜同志,我看再叫俺媽去說說吧。他生她的氣呢。我媽向他賠點不是,再勸一頓,也許能行。」娟子懇切地說。她從不叫他老薑,為什麼,她也說不上。

  「對啦,這倒是個法子。說轉這個老人,能影響一些人。」薑永泉很同意娟子的意見,可又擔心地說:「就不知大娘肯去不?」

  「噯呀!俺大嬸好說話,咱們一動員,她准去!」蘭子充滿信心地說道。

  大家都說這個法子可以試試。接著又詳細研究了民兵怎樣掩護群眾轉移……最後薑永泉又對大家叮囑道:「就這樣吧。大家分頭去做。這幾天要好好加強崗哨。我去看看七子哥怎麼樣啦……」

  薑永泉從狹窄的胡同轉到大街。他習慣地向四周掃視一眼。街上冷清清的,看不見行人的痕跡,就是有人走過,腳印也馬上被雪埋沒了。西面街口上,一個民兵背著槍在放哨,象個雪人一樣。民兵不去打掉身上的雪,因為一打掉又下上了,反倒容易化,還不如任憑雪一層層披在身上好些。這時村外走來一個人,走到民兵前停住一刹,馬上又朝前走了。

  薑永泉好奇地站著等那人走過來。漸漸看出那人背著個白包袱,只顧埋頭走路,沒發現有人在注意自己。走到跟前,薑永泉認出是王柬芝的長工:「這不是長鎖叔嗎?上哪去啦?」

  「哦!是你。」王長鎖略有些吃驚,接著笑笑說:「唉,好冷啊!走親戚才回來哩。」

  王長鎖拐彎向南走了。薑永泉看著他的背影朦朦朧朧地消失在大雪裡,就向七子家走去。

  七子的家是在街北一個很彆扭的深胡同裡。薑永泉非常熟悉這條路,很快就走到門口。

  一個瘦弱的女人出來開門,一見來人,忙親熱地招呼道:「噯呀!真稀罕,多日沒見著啦!快裡面坐吧!」她忙拿起一把條帚給他掃掉身上的雪。

  「誰來啦?」七子問道。

  「是老薑啊!」她快樂地回答。

  「快上炕來吧!」

  七子起身讓地方,薑永泉忙捺住他:「快別起來,我坐這就行啦。」說著坐在炕沿上。

  這屋子太小了。一條能睡兩人的炕,鋪著一張用布補過幾塊的破席。七子靠牆躺著,身旁放著一輛紡花車。顯然,薑永泉沒來時,七子的妻子正在紡線。

  「好點嗎?」薑永泉親切地問七子。

  「唉!還不行。又化了膿。昨黑夜一宿沒睡著,身上燒的燙人!」妻子歎口氣,痛苦地說。仿佛傷口是在她身上似的。

  「也不怎麼樣。天冷了,就重些。」七子岔開話題。關切地問:「老薑,工作都安置好了嗎?情況怎麼樣啦?」

  「工作都安排好了,情況是很緊。你別惦記這些,安心養著吧。」他安慰著,又向前湊湊:「來,我看看傷口。」

  「算了吧,怪髒的。」七子說。

  「哎,我怕什麼?來,嫂子!幫幫忙。」

  薑永泉同她掀開被子,七子的大腿根底下,有個碗口大小的疙瘩,腫的象餑餑一樣。在包著的白布邊上,還流著黃水。薑永泉用手輕輕按了按,皺起眉頭說:「腫的真不輕。區上也找不到藥。我和交通①說了,叫他務必到軍隊上要點來。」

  ①交通——負責聯絡傳遞信件的人,類似通訊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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