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苦菜花 | 上頁 下頁


  「媽,媽媽!快別哭了,你聽我說呀!」娟子給母親理頭髮,擦眼淚,「媽,我不象俺爹一個人,拿著雞蛋碰石頭,我們有很多人。媽,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替全家人報仇!」「報仇?!」母親吃驚地抬起頭,顫動著嘴唇,非常驚訝地看著女兒。

  「媽,你知道嗎?」娟子看母親不哭了,有些興奮地繼續說,「我們有了組織,就是窮人集在一起,力量就大了。我們有共產黨——就是些最好的人,來給咱們帶頭,打鬼子,殺王唯一這樣的大壞蛋!媽,我把事都告訴你吧,王唯一的死,就在今夜啦!」

  「啊!真的?!」母親大吃一驚。

  「真的。」娟子平靜地回答,「媽,你不要害怕,咱們一定能打過他們的。媽,咱家南屋今晚我們要用用,因咱家靠山,不會被壞人知道。再說,媽,我們都信著你呢,到別家不放心呀!媽,你能答應我嗎?」

  母親愣怔住了。她來不及領會女兒話裡的全部意思,一陣恐怖向她襲來,而為女兒擔心的緊張心情,更有力地攫取了她。她一想起街上那一幕,忙說:「娟子,剛才街上又來了一大車當兵的,朝南頭子去了。

  你們可……」

  「好,媽,我馬上出去看看。」娟子說著把妹妹遞給母親,剛邁出一步,又急忙回頭問:「媽,你讓不讓我領人來南屋呢?」

  「嗯,嗯,好,好,你快去吧!」母親急匆匆地應著。孩子消失以後,她又顫慄起來。

  母親的心被複雜的感情交織著,纏繞著。她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反正樣樣都有。她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更明顯了,像是在咬牙忍痛,又像是在苦楚的微笑。

  娟子一出胡同,迎面碰上蘭子。蘭子剛要張口,娟子卻先開腔小聲問道:「你看到了嗎?」

  「什麼?」蘭子眯縫著眼一怔,一下明白過來:「你怎麼知道的?哦,是大嬸告訴你的吧?她挨了打……」

  「什麼挨打?」娟子吃驚地問。

  「啊,她沒告訴你呀?!就是大車上的二鬼子①,那個麻子班長打她一槍把子……」蘭子把當時情況說了說,拉著娟子悄聲道:

  ①二鬼子:即偽軍。

  「走,告訴老薑去。我數清了,車上四個二鬼子,一人一支大槍……」

  大車在一匝高大的圍牆邊緩慢下來。車伕吆喝一聲,加了一鞭,壯騾子躬起脊背,猛力向前一沖,大車搖晃著進了圍牆的半圓形的拱門,在掛著「勝水鄉鄉公所」的白板黑字長牌子的大門口停下來。從車上跳下四個偽軍,走進朱漆森嚴的大門裡。

  在深宅子裡的正堂客廳門口,出現了一個人。他那顆肥胖的頭圓圓的,光禿禿的,眉毛幾乎見不到,看上去恰似一個肉蛋子。他身上的黑色絲綢夾襖閃著青光,和他臉上的油光相照映。

  偽軍中那個臉上有麻子的快步搶上階台,恭敬地笑著說:「王鄉長,你身體安好!」

  「哈哈,郭班長回來啦!辛苦!辛苦!」王唯一嗤著黃門牙,說著同郭麻子班長進了屋,喝著茶水談起了事情……

  這勝水鄉鄉長王唯一家,是幾輩的老財主了。不過從來沒有象王唯一承家以來這樣興旺過。王唯一還有個叔伯弟弟叫王柬芝,但從他們的父輩起就分了家。據說當年分家時為爭一塊好山巒曾鬧過糾紛,結果王唯一的父親有官勢,所以王柬芝的父親吃了虧,自此兩家雖一牆之隔,感情已很淡薄了。也正為此,王柬芝的父親決心要兒子長大做官,供王柬芝自小念書。王柬芝從進中學開始,就一直在外面,是不理家業的。所以除了住宅是並排著一家一個大門外,財產已比不上王唯一的多了。村裡人對這同是財主的弟兄兩個,一向有著不同的看法。聽說王柬芝在北平念完大學就在煙臺教書,他很少回家,村裡的一般小孩都不認得他;不過從他幾次回家的情形看,人們就認為他和王唯一不一樣。王柬芝對人的態度很和藹可親,對受苦人也不歧視,特別是民國二十四年初冬他回來那次,看到一些人缺吃的,就叫家裡拿出一些陳糧來借給人們吃。村裡人都說,到底是念過書出過門的人有出息、見識廣呢!可是他那叔伯哥哥王唯一就不同了。王唯一襲了他父親的職,當上鄉長。那些什麼秦司令、丁團長、黃三爺、七二老等地方軍閥,統治著這一帶山區。王唯一就倚仗這些自封司令、各霸一方的土匪勢力,當了土皇帝。平時父子橫行鄉里,什麼惡事都能幹出來,誰家的閨女長得俊或娶個有些姿色的媳婦,那就要象防山貓子咬小雞一樣防著他們。王唯一的財產連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據說曾有個討飯的到他家來,女兒不給,兒子說:「給她點吃吧,反正她吃了,拉屎也要拉到咱地裡,給咱當糞料。」討飯的是個老太婆,一聽這話氣壞了。她下決心挨著餓耐著屎向前走,一定不拉在他們地裡。結果她整整走了一天半,還想往前走,可實在憋不住,就拉了。心想這可不是他們的地了。誰知拉完一打聽,啊,還是他們的地。唉呀呀!老太婆長歎一聲,逢人就講她經歷的故事:這世道太不公平了,連拉屎也非拉在人家財主地裡不可。

  王家的住宅,占去村子的一小半,一律是青灰色的大瓦房。房周圍有高大的圍牆包著,牆頭上滿布著鐵蒺藜。在大門口的一旁,威嚴地矗立著守門的炮臺。家裡豢養著幾十個「鄉狗子」①,專門對付那些不怕死活要拚命的人。

  ①鄉狗子——即偽鄉政府裡的鄉丁。

  這山區就他們家有大車,為大車的行動方便,鄉長就下令修築一條直通道水城的大路。

  「七七」事變以後,聽說日本人不論窮富,是中國人都殺都搶,王唯一非常害怕。這光景不是要完蛋了嗎?後來軍閥秦玉堂投了日本,捎信來,要他擴張勢力,組織保安隊。他高興的不得了,比過去更威武了三分。按他自己的說法,日本人倒也很講人情,生來命好該享福,狗到天邊改不了吃屎。

  沒多久,偽縣長被起義軍打死了,地面很不太平。王唯一又嚇得要命,急忙要求日本人派兵來。但鬼子連大地方都缺兵,哪還顧得到山區來?倒還是秦玉堂派來一隊偽軍,加上保安隊,分散住在周圍幾個村子裡。鄉公所住有一班偽軍和二十幾個保安隊員。保安隊長是他兒子王竹,他侄兒王流子是小隊長。

  可是地面上仍舊很不安穩,共產黨就象數不盡的火星撒布在秋天的山草上,火苗越來越大,越來越猛烈,各地都有起義軍,殺了不少偽政權的頭目和漢奸賣國賊。王唯一更加感到這山區不牢靠,自己的勢力單薄,故此前幾天打發郭麻子班長和王竹、王流子幾個人進據點去請求鬼子派兵來……

  「這怎麼行,這怎麼行?」王唯一聽郭麻子說日本人還不過來,心神不定地來回踱著步,搖著肉蛋子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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