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苦菜花 | 上頁 下頁


  「那還用問,自然是窮人多。咱村不也是嗎?」

  「那為什麼多數人要受少數人的欺呢?」

  母親隨便支吾了幾句。她不明白,女兒為什麼提出這些很少有人問的事。

  更使母親難忘的,有一天晚上,娟子深夜回來,沒一點睡意,臉上流露出少有的喜色,湊近母親耳旁,悄聲說:「媽,你說象王唯一這樣的人,該殺不該殺?」

  母親對女兒這個問話感到很驚訝,可是一想起往事,使她顧不得去管女兒為什麼這樣問,只是愁苦地歎口氣說:「那麼你大爺一家是該死的嗎?唉,會有那麼一天?!」

  「媽,會有。會來到的!」娟子很有把握地說。

  母親想前想後,心裡有些明白,可又有些糊塗。她不自覺地又抬眼望望女兒去的地方;那兒是一望無際的在秋風中翻騰的山草和樹木,一點別的動靜也沒有。她象為女兒的事放了心,可又象有一種更大的不安情緒在壓迫著她,使她覺得心裡更加沉重了。

  母親看看天,天上大塊的白雲,在慢慢聚集起來,轉變成黑色。一陣秋風從山頭刮來,刮得那谷葉兒和母親的頭髮一起飄拂起來。

  母親全身一陣緊張,她預感到,一場暴風雨就要降臨了。

  「怎麼,老大娘走了嗎?」

  當娟子回到會場——長滿各種一人多高的草木的山窪裡,七八雙擔心尋問的眼睛看著她,正在說話的薑永泉,代表在座的每個共產黨員的心情,問了一句。

  娟子朝大家笑笑,點點頭,就在蘭子旁達坐下來。蘭子看樣兒比娟子還小些,長著一對機伶伶的灰色眼睛,兩個圓臉腮老是紅潤潤的,說起話來翻動著薄嘴唇,和喜鵲叫差不多。她抓住娟子的胳膊,急急地問:「娟姐,你給大嬸說了嗎?」

  「還沒有呢。」娟子又轉向薑永泉說:「我是想,先告訴她,她一定怕的不行,鬧不好還壞事。我等天快黑了再對她說,她一準會答應我的。嗨,俺媽就是心軟,我要求她什麼,她都會答應的。」

  薑永泉看著娟子充滿自信的神氣,也贊同地點點頭。他說:「秀娟這樣打算也對,老人是容易受驚的。這老大娘是個好人,我想她會答應的。」

  「是啊,一百個錯不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很信服地說。那是七子。

  王官莊黨支部書記馮德松對薑永泉說:「老薑,這事就按原來的打算辦吧,我們家和娟子妹家是掩蔽地。你再往下說別的吧!」

  「好。」薑永泉的臉上變得嚴肅起來,口氣加重地說:「今夜這次暴動,是咱們黨的組織從地下轉為公開的決死一戰!前面我也告訴了大家,不光是我們村,而是周圍幾十個村子都一齊動手幹。上級指示,乘日本鬼子還沒紮下根,咱們要先下手,把政權奪過來,攥在咱們手裡,領導人民堅決抗日!只要咱們划算好,到時候不要慌,別看幾杆土槍,幾個手榴彈,也一樣把敵人收拾乾淨!

  「同志們!咱們盼望多少日子的武裝鬥爭就要開始了!是每個共產黨員拿出真本事的時候啦!

  「同志們!咱們決不能失敗,一定要戰勝敵人才行!」

  周圍七八個人的心全都砰砰跳起來。人們那被曬黑的飽經風霜的臉上,顯出嚴肅而緊張的神情。

  德松瞪大那雙青春的眼睛,裡面閃灼著充滿信心和勇敢的光芒,看著薑永泉的每一個動作。娟子和蘭子膀挨膀緊靠在一起,激動的臉直發燒,鼻尖上浮著一層細小的汗珠。七子袒露出毛楂楂的堅實胸脯,用力地抽著煙,煙袋發出吱——吱——的響聲……

  靜默一會,德松叮嚀大家道:「老薑的話大夥都要記在心裡頭。回去後再抽時間檢查一下武器,別到時打不響。」

  「好,大家還有什麼話說?」薑永泉接上問道。「……沒有了?好吧,就這樣幹!都要記住暗號,按分配的小組去行動。要保住秘密,外人誰也不能告訴。發生意外情況我告訴大家。

  秀娟,你回去好好勸勸媽媽,不行再想法子……」

  「行,一定行。俺早尋思好啦!」娟子滿有把握地回答。

  娟子挑著一擔穀走到場上,見母親正在那裡收拾割來的莊稼,因為天要下雨了。娟子搶上去幫忙,但被母親制止了:「快回家吃飯去,我自己行啦。什麼時候了,不饑困嗎?」

  娟子瞅了母親一會,笑笑;扭回身,走了。

  秋雨前的冷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刮來,橫掃著落葉,嬉弄著行人的衣服,令人感到寒栗,也有說不出的清涼。

  母親背著一捆乾草,搖晃著往家走。

  王官莊是個一百多戶人家的大村子,四周都是山。村上的房子順著南山根一條沙河排下去,象一條蛇一樣睡在山麓下。母親的打穀場,在村東頭,而家卻在最西北角上,後面緊靠著山,再沒人家了。

  街上亂哄哄的,人們都在忙著收拾東西。光腚的小孩子,成群結隊地跑來跑去,叫鬧個不停。那三五成群的燕子,飛的很低,互相呼應著,趕著風頭,常常突然俯衝下來,追逐捕捉那些毛蟲蟲。遍地一片嘈雜聲。

  母親被草捆壓彎了腰,只顧低著頭,艱難地走著,搭拉下來的幾縷散發擋住她的視線,她也無暇去理它。突然,一陣馬蹄子響和鈴鐺聲,驚的她忙抬起頭。

  一輛搭著席篷、圍著花花綠綠帶穗纓的篷布、兩匹大騾子拉著的大車,旋風般地沖到母親跟前。母親嚇了一跳,慌忙向旁邊一閃,連人帶草倒在地上。

  大騾子受了驚,猛地停住,大車掀起,可怕地震動了一下。車上立時發出種種驚叫和怒駡。接著,跳下兩個歪戴帽子提著槍的偽軍,其中一個臉上有麻子的,照母親腰上就是一槍把子,罵道:「你這老東西,眼瞎啦……」他正要再打,一見在附近做活的人都擁了上來,就罵著回到車上。

  於是,一聲鞭響,車輪滾動,向南拐去。

  母親受了這一驚嚇,腰上挨了打,氣恨得眼睛也看不清了。她被一個女人扶起來,直直地望著那向南馳去的大車,心想:「凶煞神!又是向王唯一家去的……」她看著車後揚起的一片塵土,塵埃裡有一個女孩子,東撿撿這,西摸摸那,老跟在大車後面轉。那是誰呀?噢,母親終於看清楚了,她是蘭子。

  「秀子,不抱你妹在家裡玩,待在這幹麼呀?」母親對著在院門口逗著妹妹玩的二女兒說著,一面放下草,接過兩手向她撲來的兩歲的小女兒。

  「媽,俺姐叫我在這看著點,不讓外人進去。」秀子說著,機警地向外面巡視一眼。

  「你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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