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七歲時,就送到吉陵鎮上學,小學,畢了業,又送去了省城。父親一個人在外面讀了十多年的書,這中學到底畢業了沒有,我祖父也不清楚,也沒過問。二十一歲那年,他穿了一身標騷的學生制服,把一張白臉皮,刮得亮堂堂,回到了坳子裡來。早在四年前,我祖父便自己作主,給他定了親。後來我媽媽過了門,父親在家裡閑住了四年,每天,睡到太陽上了中天才點了一根煙,揉著眼睛,掀起門簾,走

  出了房間來。吃過了中飯,一個人晃晃悠悠的走上了鎮去,茶店裡,一坐,喝茶看報就是一整個下午。那幾年,我媽媽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後來不知托了誰,我父親在鎮公所謀到了一個文案的工作,當起了書辦先生來。一鎮的人,見了他都要叫一聲,「蕭先生」。這蕭先生,我父親,從此他就一個人住在鎮上,逢年過節回家來,轉一轉,在我媽媽房間裡睡了兩晚。這些年,我媽媽又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活的活,死的死。我父親串上羅四媽媽的事,早就傳開了。可憐我祖父,聽到了這些閒話,跑上鎮來,背著人,老淚汪汪的就把我父親說了一頓。後來聽說,我父親又摸進了羅四媽媽的後門,老人家一時想不開,發了一陣狠,站在萬福巷口,大白天,當著路人,指著巷裡羅四媽媽那一家,罵了一個下午。回到坳子裡,歎了兩天氣,從此就撒手不管了。我八歲那年上學,每天一早,背著書包飯盒,一個人要走十多裡山路,放學回家天都黑了。我祖父他不許我,跟父親,住在鎮上。三年級那年,不知怎麼,我父親串上羅四媽媽的事,惹毛了孫四房,那個大潑皮。一場大鬧,我父親給抬回了坳子裡,養了兩個月的傷。

  就在那一年,我媽媽生下一個死胎。

  記得那天,我們母子倆,還有我那小妹子三個人,在魚窩頭外公家裡過完了端午節。回家來走在山路上,我小妹子,看見草叢裡有兩條小青蛇在交尾。我媽媽她一看,心頭一陣恍惚,整個人,癱在地上,把六七個月的身子,扭滑了。回到了家,半夜痛醒過來,坐上馬桶,流了好一灘血。我父親跑到廚下,拿了一根挾火炭的鐵鉗子,點了燈撥著瞧。是個女娃子,已經成了形。

  這以後,我媽媽常常半夜聽見女娃的哭聲。白天中午,大太陽,她在屋子裹,看見屋樑上有兩條小青蛇,有時在游走,有時在追逐,有時在交尾。

  聽人說,那一天,孫四房帶著幾個混混,打破羅四媽媽的後門,我阿哥他,也跟著滿街的人,去看看熱鬧。想不到,屋子裡給揪了出來的,是父親啊。阿哥他一看,哭了,跑回坳子裹,癡癡,呆呆,想了兩天的心事。後來他打聽到孫四房過生日,一時鬼迷了心竅,瞞著我媽媽,偷了家裡兩隻老母雞上吉陵鎮,去啦。就在壽堂上,拜起了幹爸爸。我父親在坳子裡,躲了兩個月,坐不住了,磨磨蹭蹭的又跑出了門去。進了鎮來,他一閃就閃到萬福巷後面那條小弄,叫開羅四媽媽的後門。有一天我阿哥帶了五六個小潑皮,從萬福巷前門,一路翻床掀被,搗進來,口口聲聲,只要替我媽媽報仇,討個公道回家。我父親兩個膝頭,全都軟了。羅四媽媽,拖了他,跑到後弄鄰家,一塞,把我父親塞進了人家燒豬食的大灶裡。一鎮的人,笑翻了。有那些好事的,編了首兒歌,叫街上的小鬼頭們唱了起來:

  四媽媽

  會捉蝦

  捉一隻

  放一隻

  一隻老

  一隻小——

  沒幾天就唱遍了整個吉陵鎮,傳啊,傳的,傳到了坳子裡。我祖父一聽,呆呆的,兩天不吃飯。到了第三天,一早起來喝了碗粥,扛起鋤頭簸箕箕,帶著我,祖孫兩個下田去。可憐他老人家,餓了兩天,才跨出門檻就踩了一堆狗矢,腳一滑,差點沒把背脊骨給摔斷了。那天太陽很大,拔了兩行草,他老人家就蹲在地上,一面抹著汗,一面瞅著我,說:

  「十三,你今年幾歲了?」

  「十一。」

  「十一?」他點點頭。「過兩年,你就把這個家當起來,好不好?只怕我這一身骨頭,撐不到那一天了。」

  他把一隻手放在我額頭上,搓了搓。好半天,拾起頭來望瞭望天色。

  「今天的日頭,毒啊,不拔草了,回家吃中飯去了。路上經過一片芒草地,路窄窄,祖父扛起鋤頭,領前走著。

  「爺爺,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祖父沒答腔,忽然停下了腳步,把手上的鋤頭高高的掄了起來。我湊前一看,芒草裡遊出一條尺來長的小青蛇,給剁成了兩截。

  「克三.記住,打蛇最忌的是手軟,要趕盡殺絕喲。」

  祖父一邊說,一邊弓下了背,撿起路上那兩截死蛇,撂進芒草叢裡。

  前一年,在坳子北種椒的陳善人,他四兒子,有一天走進豬寮,打死一條茶杯口粗大的龜殼花,隨手拖到山溝裡,扔了。誰知道,過了大半年,有一天晚上,黑天半夜那條蛇游進了陳善人屋裡,上了老四的床。天亮了,陳老四才睡醒過來,叫了一聲,躥下床,掀開被子,就著油燈一看,那條龜殼花在竹席上,盤成了一團。陳善人的幾個兒子,大清早,聽見了兄弟叫喊,揉著眼睛跑進他房間裹來,看見老四整個人癡癡呆呆的,癱在床邊地上。兄弟幾個,拿起鐮刀斧頭,把碗大的一個蛇頭活生生的給剁得稀巴爛了,拖出丈來長花燦燦的一條蛇身,屋前曬場上,曝了三天。從此以後,那陳老四的心神,就恍惚不寧。他一家的人,沒一個,敢在他面前提起蛇字。

  「爺爺,打蛇沒打死絕,只要存一口氣——真的會回來嗎?」

  走到了芒草地的盡頭,祖父才說:

  「我在這坳子裡種了四十年紅椒了,大蛇,小蛇,也打過一百幾十條,手上從沒軟過,就是去年,冬節前的幾天,從園裡回來,在這裹遇上了一條龜殼花,有八九尺長,正好手上有一把鋼又,一時害怕,沒打死。」

  出了芒草地,我三步並著兩步趕上祖父。

  「你老人家多心,說不定,骨頭也化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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