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祖父搓了搓我的頭。

  「那天回到了家,我心裡,老放不下,隔天大早,又跑回來看看——到底,給逃脫了啦。」

  我從小就跟祖父睡。祖母還在時,帶著我那小妹子,睡在隔間。記得,那年冬節,前幾天祖父他老人家下田回來,臉色,不太好,一個晚上醒過了幾次,天還沒亮他就坐了起來,望著屋樑,出了半天的神。過了兩天,阿姐,跟她婆婆來家。我那親家媽媽,看見我,恍恍,惚惚,一把揪住了我,拉到門外悄悄的盤問。她老人家,一邊聽,一邊搖頭。

  「你爺爺,老瘋癲了!這個屋裡,幾時進過了蛇?」

  她一根指頭,狠狠的,戳到了我腦門上,罵道:「我的小祖宗!你今年十歲了,也學你爺發瘋嗎?」她一急,就口吃了起來。「你——你——你阿哥當了潑皮,你——你阿姐,嫁給了我家,你就是家裡的老大,過兩年,要你當家的。」罵完了,她就摸了摸我的頭走回了屋裹去,問我媽媽要了一塊硫磺,磨成細細的粉,繞屋子撒了好大的一圈,又在觀音籠前上了一二支香,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那一晚,我睡得還很安穩。第二天,冬節,阿姐她婆媳兩個回家去了,晚上我忽然發起了燒來,癡癡呆呆的,說了很多怪話。我媽媽她,流了淚,熬來了一大碗姜湯,撬開我的嘴巴,一口,一口,灌下去。看看我,一張臉紅得像火炭,抱起我來,帶到她自己房裡,跟她睡。我父親的鋪蓋,她一把卷了起來,拿到雜物間,撂到那張舊竹床上。那天晚上,過了子夜了,我父親才帶著一臉酒氣,從鎮上回家來,過冬節。一進門,淒淒涼涼的哼起了小調。我聽見,我媽媽的門簾,給摔了開來。天還沒亮,睡夢中,我好象聽見了怪怪的甚麼,驚醒了過來,摸摸心窩出了好一片的冷汗。翻了個身,不提防,我父親一個巴掌火辣辣的,批到了我臉上。「轉過去!」我把頭蒙在被窩裡,抖索索的哭到了天亮。後來我燒退了,我媽媽說,我的精神還有點恍惚,說甚麼她也不肯放我回祖父房裡。

  「爺爺,今晚回去,我還是跟你睡好不好?」

  走在路上,我又央求。

  祖父放下鋤頭,坐在路旁一塊大石上,眨著眼睛,太陽下,望著那一片白蒼蒼的芒草,好半天才說:

  「小三,那天爺爺失了手,沒打死,你知道為甚麼嗎?」

  我搖搖頭。

  「那時我生過一場病,手上使不出氣力,心裹害怕。」

  祖父瞅著我,笑了笑,又搓了一搓我的額頭。

  那一天,我們父子兩個,父親跟我,從羅四媽媽後門逃了出來,錢沒借到,還吃了一頓搶白。灰頭土臉的,短工也雇不成了,父子倆,回轉了家來。我父親,他反倒不急了,看著滿園子幾十畝的紅椒,大太陽底下,一天天熟透了。一眼望去,那漫山遍野的紅,真滴得出血。我父親,他每天照樣睡到日中,才掀開門簾,帶出了一身陳年的黴味,吃過了中飯,拉過一條長板凳,支起一隻腳坐在屋前,一面吸著煙,一面耐著性子,等我親家媽媽上門來。誰知道從鎮上回來,第四天,就下了兩場大雨。黃昏雨停了,他盼咐我帶了兩個簸箕箕,跟他進園去。他老人家撿起了一堆紅椒,望瞭望滿地的腥紅,發了半天的呆。

  回家的路,穿過芒草地。我父親低著頭,走前面,手上,一根竹竿,一路走一路點撥著亂草。雨後黃昏,那一片白紛紛的芒草原,變得蕭蕭瑟瑟了。

  「你爺爺他——還在的時候,是不是,就在這裡打過一條龜殼花?」

  我們父子倆走進了漫天的芒花,父親停下腳步,忽然說。

  眼前的芒草,一直漫到山邊。回頭一看,滿眼芒花。

  我,一聲不響緊緊挨在父親後頭,走著路。出了芒草地,我才問道:

  「爹,你打過龜殼花嗎?」

  「我從小出門讀書,連一條小草蛇也沒見過,打過甚麼龜殼花!」

  他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了頭,走著路。

  回到了家,西邊那一片天空,只留下一妹紅。屋裡還沒上燈,我媽媽一個人坐在黑影地裡,癡癡的,不知想甚麼。父親點了盞燈,掛上屋樑,回頭看了我媽媽一眼,歎了一口氣,柔和的說:

  「回房去吧,一個人坐著想甚麼心事呢?」

  我媽媽慢吞吞站起了身來,刷的,挑開門簾,回到自己房裡。父親把我那小妹子打發到廚房,洗米下鍋,又給我,遞了個眼色。我蘑菇著,好半天沒有動身,父親罵了一句:

  「給板凳粘了屁股?」

  房裡一盞燈,我媽媽,坐在床沿瞅著牆上一條小壁虎,出起了神。我就挨到了她身邊,坐下來,心裹頭好一陣恍惚,鼻子裹聞到了她身上一窩汗酸,淡淡的,羼著花露油香。那瓶花露油,我阿姐歸寧那一天,從嫁妝裡,挑出來,帶給娘家媽媽的。我阿姐她那時就流了淚,笑起來說:娘啊,你一生,從沒搽脂妹粉過,這瓶花露油娘就留下自己用,早晚,妹一妹,把頭髮養得水亮一些。阿姐說得又體恤,又正經。我媽媽笑了一笑,隨手接了過來擱在櫃頭上,說:等你小妹子長大了,找到了婆家,留著,當嫁妝啊。

  「娘,你又在想死去的女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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