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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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人,就笑瞇瞇。」 「他心裡一部帳本——」 「多半是人欠的!」 「一筆一筆,可都記得清清楚楚哩。」 油鋪掌櫃的兩三步跑出了店堂來,跺著腳,看了看那兩個潑皮。「你們積點口德,行嗎?你們積點口德,行嗎?」 「可憐這張葆葵,年紀輕輕,就守了寡!」一個中年閒人踱進巷口來,捧起手裡那把白磁小茶壺,湊著壺嘴,慢吞吞啜了一口。「我看她,每天就坐在門口,不是刺著甚麼,便是繡著甚麼,我心裡就對自己說了,早晚,一天,不要鬧出事情來才好。」 「她不過是偷葷,死了丈夫的女人,有得吃,就吃!」旁邊站著的一個閒人,搖著大蒲扇,睃了睃秦家門裡,接口說。 「常言說,饑不擇食啊。」 她總是穿著那一身黑素,鬢邊一朶白絨花,側著腿,併攏著雙膝,獨個兒坐在門前一張竹凳上,宛如一隻俏麗的黑蛾,飛了來,棲停在這巷裹,一排低矮的瓦簷下。皎白的一方綾緞子,繃在繡架上,她手裹拈著繽繽紛紛,絞起眉心,就著巷道裡的一點天光,挑挑,刺刺,好一幅神仙圖畫。後街深巷悄沒人聲,寂沉沉的,凝起了一團陳年陰餿。她時不時抬起頭,呆呆地,瞅著對面曹家油坊那兩座光裸突兀的碾油石屋,側起耳朵。半晌,又低下了頭,把手裡拈著的繡花針往鬢角間,抹了抹,一針一線,又在那一方白綾緞子上,挑挑刺刺了起來。 「不要臉!」 油鋪那婦人午覺醒來,打掃著店堂,一箒一箒,只管朝對門送了出去。兩個呵欠,在水簷下站住了,扠起手,望著魯婆婆拎起油瓶蹣蹣跚跚蹭進了巷口。 「你老人家瞧瞧對門!」 她把掃箒往門上一靠,抖起一雙大乳,五六步,跑上了巷心,從老人家手裹接過油瓶,嘴,湊了過去。 「自從她男人死後,天天一早,把她兒子打發上了學,自己抱著針線就坐到門口來睃人,招得街上那些潑皮,一個個,就像沒合過的小牛牯,發著騷,天天跑來巷裡,蹲的,站的,堵在我門口,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撩撥她。兩下裹眉來眼去,只當我瞎眼,看不見。」 「誰不知道那幾個浪光棍!」 她家男人笑嘻嘻地坐在黑膩膩的長櫃後,接口說。 婦人聽了,一聲不吭,抓起漏斗往瓶上一插,兩鐵匙,注滿了一瓶油。魯婆婆歎口氣,拍拍腰身,摸著門口那條長板凳坐了下來,好半天搔搓著腿肚子。 「我聽說,這秦家嫂子,繡得一手好觀音菩薩。」 「哪一天,你老人家,也請她給繡一幅啊,供在佛堂裡,強過市集上買回來的那些新式彩印觀音。」婦人拎著油瓶走出店堂來,遞給了魯婆婆,朝對門,翻了個白眼,順手往衣襟上擦了擦。「你老人家,看她那一雙睃來睃去的眼睛!」 「隨他們怎樣撩她,她只是不瞅不睬!」 店堂裡男人把算盤一撥,忽然說。 魯婆婆抬起頭來,望望天色,晌午三四點鐘,日頭早已落到那兩座碾油石屋背後,頂頭,灰落落一片天。這後街深巷的陰餿,一下子,濕重了起來。老人家拎起油瓶,拐起一雙風濕腳才蹭過兩戶人家,忽然,又踅了回來,在秦家簷口下站住,瞇著眼,佝著背,端詳起繡架上那一方白綾緞子,滿天紛紛紼紼,一片花兩。 魯婆婆看了一回,撐起腰來。一個照面,卻看見秦家門裹,影影閃閃的點起了兩支白蠟燭,白飯一碗,插著兩根黑漆竹筷子。 隔了七八天,魯婆婆來巷裡打油,遠遠便看見油鋪門口那張條凳上,一排,坐著四五個街坊婦人。 油鋪那婦人一張臉,掙得通紅,看見老人家拎著油瓶走了過來,搶上了兩步,把她拉進店堂裡。 「你老人家評評看,還像個未亡人嗎?從早到晚,穿著一身孝坐在門口看人,一碗供養她死去男人的白米飯,堂屋裹,擺了三天,她娘家媽媽,從魚窩頭走了五裡野路來看她,一腳踏進門檻,包袱還來不及放下哩,端起那碗飯,放在鼻頭上嗅一嗅,一聲不響,拿到後院去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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