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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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從長櫃後轉了出來,瞇起眼睛,笑嘻嘻接過了打油瓶。 「人家門裡事,你管得許多?」 一個年輕街坊婦人,叫二玉嫂的,攤開心口奶著懷裡的孩子,笑嘻嘻,走進店堂來。「她娘家媽媽叫她改嫁哩!說是,有一頭親,對方也才死了女人,在北菜市街上開一片豆腐坊——」 「那個豆腐老王呀? 」油鋪那婦人向門外,白了一眼。「她,還看得上?我不說,你們也不知道,自從她男人死後,她那個小叔子,三天兩頭,拎著吃的用的,賊眉,賊眼,跑來鑽她門子,穿堂入戶的,一雙孤男寡女! 」 二更裹 梆鑼敲 冷冷清清 孤孤單單! 巷口逛進了兩個浪潑皮,把汗衫敞著,挨肩,搭背,哼哼唧唧,踱到了油鋪門前。」一個往門上一靠,另一個,就在簷口下蹲下來,搖起手裡一柄油紙黑扇,朝著對門,賊溜溜,只管睃著眼睛。 魯婆婆拎起油瓶走出了店堂來。對面簷口下,秦家的,坐在門前竹凳上,兩個指頭拈著一根紅絲線,低著頭,一針,一針,蜻蜓嬉水似的在那一方白綾緞子上,穿穿點點。晌晚時分,金溶溶的一片落霞,篩進了巷子來。她娘家媽媽攤開了兩隻肥短的泥巴腿,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搖著蒲扇子。魯婆婆點一點頭,走過了巷心。 秦家的,忽然抬起了頭,把繡花針往鬢角邊擦了一擦,瞅著老人家,舒開眉心。只見她那一張清淨的臉,一管鼻蔥,兩旁密密的綴著顆顆汗珠兒。 「若要俏,帶三分孝!」 蹲在油鋪門口的潑皮,看呆了,半晌。勾過一隻眼睛來睨著長凳上的二玉嫂.嘻開一口黃牙。 過了十來天,魯婆婆聽到街坊婦人們咬著耳朵,說:那豆腐老王,好端端的,忽然反悔起來,把這門已經說成了九分的親事,推脫了。媒婆老謝,往三家門裹串了這半個月,把生了老繭的舌皮,磨穿了,好不容易說得秦家點頭,許她拖著油瓶嫁過去。「這張葆葵還算是個有良心的!」婦人們奔相走告。「她心裹捨不得,放不開,她死去男人留下的一個香火種,情願背著拖油瓶再醮的惡名,也不肯,把她兒子撂回她原夫家,去種地,下田。」不料,那老王有一天晌晚關了鋪門,喜孜孜地跑到觀音廟前喝了兩盅白酒,聽了兩句閒話,回家來,躺在床上,一時想不開,把個白荷一般的年輕寡婦,平白的斷送了。「瞎眼老王八,一日,三變,二十塊豆腐乾,就打發了我老謝麼?」媒婆心裡不甘,一路跳著腳恨聲罵出門來,跑到北菜市街上,看看滿街來往的路人,撒起了潑,把老王打恭作揖致送的一迭黃豆腐,高高拎在手裡,街上,大日頭底下,來來回回的招搖。那老王佝窩在豆腐坊裡悶聲不響,一圈又一圈,喀喇喇,喀喇喇,只管推著磨盤。 「當初老謝說起這門親事,我心裡就嘀咕!」油鋪那婦人拿著一根掃箒站在門前,逢人,就翻起白眼。「你想,老王那樣一個實心人,莫不成,真把不要臉討回家去吧!你們還給她蒙在鼓裡哩,我對門冷眼看她,心裡雪亮,我看她,成天坐在門口,一身孝,巴巴的望著她那個小叔子拎著吃的,喝的,來串門子走動,誰知那門裡頭的事!」 那天晌午,魯婆婆坐在她家絨線鋪門口,日影裡,打著午盹兒。一睜眼,卻見瞅秦家的挽著個青布包袱,覷起眼睛,大街上,蹬著一雙青布孝鞋慢慢走了過來。一身黑素,鬢邊一朶白絨線花,白燦燦的日頭底下,晃漾著。 「秦家嫂子,今天,來得好,我們鋪裡昨天才到了一箱新抽的各色絲線。」老人家從板凳上撐起了膝頭來。「給曹家二太太,送繡活去?我老人家,也想開闔眼界哩。」 好一個仙家姑娘!你瞧她,手肘上挽著個青柳條編成的花籃,支起繡花鞋尖,旋飛在層層迭迭雲朵兒上,一身彩帶飄啊飄,笑吟吟,在南菜市街明亮的天光裹撒開滿天繽繽紛紛,一片花兩。 魯婆婆那一張老臉湊到白綾緞子上,瞇笑著,皺成了一團。當天夜裹,摸著黑到後院上茅坑,魯婆婆,一腳踩滑了坑口那塊鬆動的磚頭。兒子保林哭著把她背到順天堂藥局,半夜叫開大門。推拿醫生紀省山。在老人家腰背上揉搓了半個時辰的藥酒,馱回家,躺了一個月,才下得了床,到絨線鋪門口走動。這天看看天氣清朗,魯婆婆拎起油瓶,一步一步朝曹家油坊走了過去。 「二個月,不見您老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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