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十八


  卷二 空門·人世風情

  誰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潑皮們闖進秦家門裡時,大街上,已經有一群十二三歲的小光棍,一片聲鼓噪起捉 奸來了。

  關帝廟對面,開絨線鋪的魯婆婆到市集上買了六串麻糖,十五個糖衣李子,回家來,自己又攤上幾個大餅,拿塊藍布包了,正要到鎮外魚窩頭去探望她女兒。前腳才跨出門檻,一眼看見街上十來個狼奔狗竄的小么頭,便朝水簷外,使勁啐了一口,罵道:「誰又要造孽了——大熱天,要你們滿街通風報訊!」她覷起老花眼,望一望天頂上那團日頭,呆了呆,把藍布包袱挽在手裹,回頭向兒子保林,交待了一聲,拐起腳來,慢吞吞順著大街往曹家油坊蹭蹬了過去。

  秦家在後街,一條深巷。曹家油坊那一片灰瓦房層層迭迭,兩座碾油石屋,當空矗起,豔陽天,遮擋住晌午的天光。對著油坊後牆,一排土磚房壓著矮簷,沒聲沒息,三十來戶破落人家。窄窄的一條弄堂,一天,難得看見兩個時辰的日頭。魯婆婆走到了巷口,迎面一股陰餿,從巷心裹直滲進了她那一身的老骨髓。她放下包袱,摸著街邊一塊青石墩,坐了下來,眨著眼,望著滿街渾白渾白的天光,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五根瘦伶伶的指頭,只顧搔搓著,滿腿肚子青筋。巷子裡,有人劈劈啪啪燒起了鞭炮。老人家搖搖頭撐起膝頭來,挽著包袱,一步一步拐進深巷的陰濕裡。

  油坊後門一片豆油鋪,簷口下,早已挨擠著一幫看熱鬧的閒人。

  油鋪那婦人在門口燒完了兩串鞭炮,巴掌一拍,聳起一雙大乳,一顛一顛走回店堂裡。半晌,抄出一根掃箒來,把她門前的閒人往兩旁一趕,自己在水簷下,站住了,指著對門秦家一連朝巷心啐了五六口:「羞,羞,羞喲,」看熱鬧的人一回笑,一回詛咒。她家那個細眉細眼逢人就笑的小男人,慌張張,跨出了門檻,陪起笑臉只管勸說:「算了吧,這大熱天,嘔甚麼氣——」老婆撒起了潑,一跺腳,把男人推進了門裡,掄起掃箒自顧自掃劃了起來,一箒,一箒,朝對門送了過去。

  魯婆婆膝頭上的陳年風濕,又隱隱犯了上來。家裡吃飯人口不多每七八天,來巷裡打一瓶油,回家時,總要把板凳搬出水簷下,向著滿街天光,揉搓了一個晌午的腿肚子。這熱天午後,一干看熱鬧的閒人,挨挨,擦擦,那光景,就像迎神那天,等著觀音菩薩的神轎吆喝出大廟似的,在秦家矮簷下,擠成了一團。一個個伸長脖子,朝秦家門裡,睃望著。只等兩塊門板抬出一雙剝光了身的好夫淫婦來,晃當,晃當,銅鑼聲中,一路遊行出巷口,吆喝過,人頭聳動的南北兩條菜市街:

  淫婦——秦張葆葵!

  姦夫——小叔子秦鐵樹!

  油鋪那婦人看見魯婆婆走進了巷裡來,呆了呆,撂下手裡的掃箒,叫她男人搬出了一條長板凳,攙著老人家坐在門前,順手接過了包袱。魯婆婆拍了拍膝頭,眨著眼睛,喘了一口氣。

  巷口闖進了一個瘦長潑皮,肩膊上,搭著濕漉漉的汗衫,拎著兩面銅鑼,叼著煙,把看熱鬧的人往兩邊一撥,問那把門的潑皮:

  「那小叔子逮著了沒有?」

  「狗刨的,滑不溜手。」

  「跑了?」

  [一看勢頭不對,翻後牆,回家抱孩子去啦。]

  「叫人去追啊。」

  「十一帶著五個人,分頭包抄去了——跑不了的。」把門的笑嘻嘻,搖搖頭,只管瞅著那兩面紮著紅絲穗的銅鑼。「這兩面銅鑼,我跟十一昨晚去北菜市街,逛大廟,還在法器廊上看見過的。」

  剛到的那個潑皮,低下頭,看了看手上。「媽的!」他笑著罵了起來,順口就在鑼面上啐了一泡口水,扯下汗衫,抹了抹。

  那把門的潑皮,打了個呵欠,從腰眼裹摸出一把小解腕刀,懶洋洋地,剮起了秦家的黑漆門框。乜起眼,睨著人堆裹那個穿花布衫褲的姑娘,吃吃的笑著:

  「這位誰家的大姑娘,回頭找到了婆家,可得把褲腰帶拴緊些啊。」

  「刨娘的,這當口,還淫心大動呢。」

  拎著銅鑼的潑皮笑了起來。

  魯婆婆坐在條凳上,搔著腿肚子,耳邊聽見了兩個潑皮的調笑,喉嚨裹,詛咒出了兩聲。她望瞭望天色,把包袱提在手裡,慢吞吞撐起了膝頭來,撥著手。「借光!借光!」擠過了人堆,走到對巷秦家簷口下,覷起老花眼,朝那兩扇半開的黑漆板門裡,張了張。屋裡悄沒人聲,只聽見後院養著的兩籠母雞,有一下沒一下,咯咯的打著盹兒。這晌午時分,巷後,老遠的水田裡一座水車喀喇喇,喀喇喇,自管轉個不停。

  「這不要臉皮偷小叔子的,剛才,還在撒鬧哩。」油鋪那婦人把嘴皮湊到魯婆婆耳邊,挑起了嗓門說。把門的潑皮在旁聽了,笑了笑,睨著她那一雙汗油油的乳盤,向看熱鬧的人,擠眉弄眼的,嘻開一口大黃牙來。拎著銅鑼的那個,呸的,吐了口煙痰,伸個懶腰往秦家門檻上一蹲,朝著巷口望瞭望。

  「油鋪那大嫂,你那褲頭也拴緊些啊。」

  「你們別瞧油鋪那大哥,一天到晚,坐在長櫃裡——」

  「只管撥著算盤!」

  「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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