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十七


  「大熱天,瘋啦。」

  老人家從喉嚨裡咒出了一聲,看了看那坳子佬,搖搖頭,站起身來自顧自走進了店堂。

  祝家婦人正在廚房燒水,佝著腰,往灶膛裡一根一根送進了柴支,想起自家的心事,嘴裡,只管哼著:

  菜花心菜花心

  忘恩負義小親親

  唉!

  忽然放下了手裡的柴支,撐起腰背,抹了抹一臉的熱汗,傾聽著,隔著一條大街傳來了萬福巷裡小麼頭們一聲聲的哀吟。穿過店堂,望出去,縣倉前那一條空落落的大街,一抹回光凝聚著。

  「怎麼一下子就靜得叫人心慌——」祝家婦人一回頭,看見老人。老人背向廚房門慢吞吞的系上褲頭,跨出了毛坑。祝家婦人早已生起了一堆柴火,拍拍腰身,歎口氣,三腳兩步走出了她家水簷下。

  「造的甚麼孽喲——」

  嘴裡才咒出了一聲來,整個人像發起了寒熱病,機伶伶地打了個哆嗦。猛一回頭看見她家兩鄰那一排水簷下,婦人們懨懨地靜坐在板凳上奶著孩子,家裡的男人站在身後,自顧自,搖起了一把大蒲扇。幾十張黯淡的臉孔沉溶在一抹霞光裡,只管睜著眼睛望住了對面那萬福巷口。

  巷心裡一片窒靜。從茶店門口 望過去.滿巷人頭,在娼家矮簷那一長排晃蕩的紅燈籠下,沒聲沒息地,悚動著。鞭炮聲早已沉寂了下來,小潑皮們手裡拈起了長香,四下裡癡呆呆地站著。一個個中了蠱一般,只管張著嘴巴,喘著氣。巷頭巷尾一條十來間門子的暗巷,氤氤氳氳地又繚繞起了一片清香。沒客的娼婦們這時都走出了水簷外,挨擦著那一干看熱鬧的閒人,男男女女一齊伸長了脖子,屏著氣,淌著汗,瞅住了巷口那一頭。半邊天空,黑澄澄,一團初升的月頭。那一片愣愣瞪瞪的眼神裡,麼頭們弓起了腰,低著頭,團團簇擁住笑嘻嘻喜孜孜的黑癡,一步,一步,蹎出了萬福巷口。

  ——半夜三更把命催,

  黑癡,黑癡

  吃了大矢

  喜孜孜——

  那帶頭的小潑皮,一身血,縮起了肚腩來把竹竿高高挑在肩膀上,也低著頭,弓著腰,領著哥兒們轉進了一片寥落的大街,朝向鎮口那一抹紅,一步一蹣跚夢遊似的走了下去。

  削尖了頭的竹竿上,挑刺著,搠穿了心的老花貓。

  「那年,春紅死了——」

  老人忽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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