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十六


  巷心上放出了一支沖天的煙花炮,紅豔豔地。那窩小潑皮,鼓噪著,早已喝醉了酒一般,癲癲狂狂,前後,左右,把笑嘻嘻的一個黑癡簇擁了起來,朝著巷口就一面走,一面蹎著跳著,哼著嘿著。整條萬福巷喧囂成了一片,娼婦們,放下了碗筷,剔起牙籤,站到門口那一排水紅燈籠下,指住麼頭們,笑一聲,啐一口。滿巷閒人躲著,閃著,喳喳喝暍一片聲笑駡起來。

  「你老人家記得吧?」茶店門口,那坳子佬忽然問道。

  「嗯?」

  「那天,春紅死了——」

  「死了。」

  「這黑癡——」

  「啊?」

  「從春紅房裡跑了出來。」

  「母子倆啊。」

  「一身血。」

  「劉老實,狠喲。」

  「這黑癡他一頭哭,一頭跑,一家家呼天搶地叫起了人來,把一條巷子鬧得雞飛狗跳。」

  「可憐,五歲大的一個孩子啊,眼睜睜的看著他的親娘給劉老實一菜刀,一菜刀,一菜刀,剁成了血人。」

  「這一嚇——」

  「變成了白癡啦。」

  萬福巷裡,劈劈啪啪,放起了鞭炮。不知那裡又鑽出了一夥半大小子,十四五歲,一個個帶著鞭炮,點起香枝,興沖沖趕進了巷裡。麼頭們打起赤腳光著肚腩,滿巷閒人堆裡,又是躥,又是跳,一串串火花四迸的紅鞭炮,往娼家門洞裡扔了過去。閒人們嗆著,咒著。一時間那整條萬福巷一把火燒著了一般,漫天血點子。「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青羅院門口,一個瘦伶伶高挑挑的中年娼婦,跑了出來,站到了巷心上,愣了半晌,狠狠地嗆出了一聲:「小——王——八——們!」她家媽媽瘸拐起一雙小腳慌慌地跨出門檻,指著她,喃喃叨叨的不知罵著甚麼。瘦娼婦聽了一時性起,咒了聲,把手裡一根掃帚,臭漓漓的直指住了一個放鞭炮的小小潑皮,巷頭巷尾,趕著,罵起了街來。抬轎的七八個麼頭,不瞅也不睬,擁起黑癡,中了蠱似的只顧低著頭弓著腰,走一步跟一步,喝一聲嗆一聲。那帶頭的了十六七歲,兩條刺青膀子耍舞起了一根削尖了頭的青竹竿,跌跌,撞撞,領著小哥兒們朝前走。

  一個茶客捧起新泡的一盅熱茶,悄悄地,踅出了水簷下,低著頭暖了兩口。「你老記得嗎?那年春紅死了,你們家,滿庭芳,有一天半夜——」

  「死了個外鄉客人。」

  「發了瘋」

  「跳井死了。」

  簷口外那個坳子佬在板凳上出了神,望著萬福巷裡,忽然說:「你老,記性好啊。」老人嘿了一聲,兩口痰,吐出了水簷。

  祝家婦人又打出了半盆渾水往街心一潑,叉著手,望著巷裡,只見黑癡眨巴起了兩隻淚汪汪的眼睛,笑嘻嘻地,讓那一窩小潑皮簇擁著,趕著,朝巷口一路蹎跳了過來。

  「小王八們!」

  「啊? 」

  「好好的,不在婊子媽媽屋裡頭涼快呢。」

  祝家婦人才罵出了一聲,巷口,怡春園,紅燈籠下一個小小娼婦捧著搪瓷盆,汗湫湫地推送出了客來。前腳跨出了門檻,一隻手就狠狠地,拶住了那小客人的耳垂子,挑起了嗓門,笑著,罵出兩句。半盆水嘩喇喇的一片潑出了門外,閒人們又是跳,又是罵。那小娼婦頭也不回,拉過了門口一張破籐椅坐下來,抓起大蒲扇,點上了煙,瞅著滿巷子狼奔狗突的小潑皮,不聲不響扇起了心口。麼頭們簇擁著黑癡,哼哼,嘿嘿,跳過了怡春園門前。那小娼婦忽然撂下手裡的大蒲扇,咬起了牙指住了黑癡,咒一句,呸一口。帶頭的光棍笑愣愣地走到她眼前慢吞吞站住了,睜起兩隻血絲眼。上上下下,只管打量她,半天才喝出了兩聲:「吊死鬼!吊死鬼!」滿巷的麼頭趁勢起了哄。一時間,瓦片,石頭,四下裡砰砰磅磅擲了過來。怡春園門口跑出了一個老媽媽,手一撈。絞住了小娼婦的頭髮,喃喃呐吶,罵著,扯進了門檻裡。帶頭那潑皮只是不睬,呆呆地站在巷心上,一雙眸子空空茫茫給日頭殛瞎了似的,只管愣瞪著天上一團月亮,淫黃,淫黃,從萬福巷那一排娼家矮簷後面靜悄悄,升了上來。好半天,瘦伶伶的一條身子打起了寒顫,一陣,趕著一陣,抽抽搐搐抖索個不停。「起童了 !起童了!」看熱鬧的閒人們呆了半晌,哄然,咒出了兩聲。小潑皮合上了眼,慢吞吞,笑吟吟,比劃起手上一根長竹竿,蹎蹎跌跌,踉踉蹌蹌,繞住黑癡舞了一回。一條巷子,鞭炮聲,詛咒聲,窒寂了下來。娼婦們一身大汗送出了客人,挨挨擠擠站到簷口下,頂頭上那一排水紅燈籠在天黑刮起的燥風裡不住地晃著,蕩著,紅豔豔的一片燭光,癱落下來,掩映著一張一張愣愣睜睜的臉孔。小潑皮,咄的,忽然一聲叱喝:「刨了你!」反手一掰,剝開了褲腰,咬咬牙,把那一根削尖了頭的竹竿,噗地,銼進了肚腩。七八個小麼頭只管合著眼皮佝著腰,不瞅也不踩,擁起黑癡一頭蹎著往前走,一頭哼哼唉唉:「黑癡——黑癡——吃了大矢喜孜孜——」老花貓在黑癡懷裡蜷成了一團,兩隻眸子圓靜靜地睜著,碧熒熒,鬼火一般,閃爍在越沉越黯愈落愈紅的萬福巷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