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十五


  「你老,在萬福巷裹開了一家滿庭芳,十年了?記不記得,那年春紅死了,是誰給她披麻帶孝的? 」

  老人家一抬頭,睜了睜眼。茶店左鄰溫家缸瓦店老掌櫃的聽見了,走過來,指著萬福巷口,說:

  「記得那天是六月二十二,劉老實發了瘋殺了人,他家棺材店裹抬出了兩口高頭紅漆大棺。滿庭芳那個羅四媽媽,整個人都嚇癱了。後來,兩個坳子佬得了羅四媽媽的賞錢,闖進春紅房裡,一看,嘔了出來,兩張臉都白了。過了兩三天,勘驗過了,春紅一條血身子坑坑洞洞的,給抬了出來,大白天,鬼趕似的,一口氣抬到鎮外去掩埋了——」

  「那一天,跟去看熱鬧的人滿街滿巷!」一個茶客,接著說。「黑癡給披了一身白麻衣,捧著香爐,送他娘,上了山。萬福巷裡,那窩小野種一路跟著他,又是笑,又是罵,丟起了石頭——」

  「那年黑癡五歲了吧?」溫家掌櫃的,看著老人,說。

  老人家一連抽了五六口煙,望著巷口,半天,慢吞吞說了話。「春紅從小就賣到了我家,做了一生婊子,死了,留下了一個種。」

  茶店門口望出去,對面大半條萬福巷早已落了紅,一片晚霞,十幾戶人家,嫋嫋地起了炊煙。灰落落的一排瓦房子,家家門口,矮簷底下,娼婦們抱起兩條膀子靠到了門上,時不時強打起了精神來,應酬著那一干來回逡巡有意無意的男人。巷裡一條臭水溝,日頭下,蒸了一天,嚶嚶嗡嗡地孵出了一窩窩蒼蠅。劉老娘只管低著頭,背起包袱,一步一步蹭進了萬福巷裹,身後那個黑癡,蹎一蹎,跳一跳,摟著老花貓把肩膊縮成了一團,嘻開了嘴。那群小光棍子打起赤腳一路扔起了瓦片石頭,亂躥著,滿巷子唱了開來。「黑癡,黑癡,蹲上毛坑,拉大矢——」剎那間,靜悄悄的一條黃昏巷子,四五十個娼婦都咒出了聲,交織著男人們的吆喝,擾攘成一片。劉老娘回到了家門前,站了一站,半晌才打開了門上黃鏽斑斑的一把大鎖,頭也不回,那一團紅布包袱消失進了門裹。兩扇門板,合上了。

  一個茶客端起了白瓷蓋碗,走出水簷下,朝萬福巷口呆呆地望了半晌,忽然回過頭來直看著老人,說:「可憐,劉老娘做了一世好人——」

  「到頭來,媳婦上了吊,兒子發了瘋,殺了人!」溫家掌櫃的,接口說。

  「那天半夜,她媳婦上了吊。」

  「隔天,一大早,她老人家一拐一拐跑出了巷口,指著過路的人——」

  「天雷打!」

  「天雷打!」

  「詛咒了一天。」

  「幾十年的老街坊了。」

  「她一個老人家,這幾年,去了那裡? 」

  「誰知道。」

  祝家婦人拎出了一把大銅壺,汗騰騰地,聽見了這話,嘿的,冷笑出了一聲,回頭看了老人家一眼:「你老,怎不吭聲?」

  「啊?」

  「我說,你老人家年高七十多了,眼力好,耳朵又靈,在萬福巷裡也住了十年了,甚麼事不看在眼裡呢?」

  鎮口河壩上,那一輪落日早已凝成了冷紅的一團了,滿天的亂飛鴉。長長的一條南菜市大街才一轉眼就沉黯了下來,寂沉沉地凝聚起了好一片回光。只見萬福巷裡,矮簷下,家家門口點起了水紅燈籠,娼婦們送出了客,潑了水,一身大汗把飯碗端到了手上,一口一口的扒起了熱飯來。那一雙雙眸子,睞啊,睞,挑逗著門口睃睃探探的男人。一條巷子影影幢幢。七八個小光棍追起了黑癡,巷頭巷尾只管穿梭個不停,又是笑,又是唱,把一干挨挨擠擠的閒人撩上了火,一片聲咒駡起來。棺材店隔壁,滿庭芳那一個年輕的病娼婦叫秋棠的,不聲不響地撂下了飯碗一個回身走進了屋裡。半晌捧出一盆洗澡水來,五六步,跑上巷心,瞅住了麼頭們,嘩喇喇一陣照面潑了過去。那七八個小光棍愣了愣,摸著滿頭的水,撒起了潑,把黑癡揪到了縣倉牆根下,連人帶貓就摜進了臭水溝裹。只聽得一聲喊,麼頭們隔著巷道朝著對面那一排娼家的水紅燈籠,咒一聲,啐一口,吆吆喝喝地扔起了瓦片石頭來——

  吊死鬼吊死鬼

  半夜三更把命催

  祝家茶店水簷下,一個坳子佬支起了兩隻泥巴腿子蹲到板凳上,呆呆地,望著對面萬福巷口。

  「你老人家,信不信? 」他回頭瞅了老人家一眼,兩口煙痰,呸的,吐出了店簷外。「今年六月十九,那晚我去吃了酒,心裡燥熱上來,黑天半夜一個人跑到了萬福巷。天亮了,從你家出來,我一雙眼皮沉沉的,老睜不開。你家那個秋棠,白骨精,要人命,把我刨了一夜,還逼著我跟她喝了雙杯酒,說甚麼,一夜夫妻百夜恩喲! 」坳子佬吃吃地笑了起來,半晌又說:「秋棠她呀,把我這新郎倌送出了門。走到巷口,我睜開了眼皮,天濛濛亮。一回頭,看見劉家那個小媳婦兒穿了一身綠,肘子上挽了個菜籃子,沒聲沒息,獨個兒在巷裡來來回回的走動!」

  「天濛濛亮,還有人看見了黑癡,抱著貓,笑嘻嘻的蹲在萬福巷口。」祝家婦人在店堂裹上了燈,冷冷的說。

  那坳子佬就愣了愣,把一條板凳掇出了水簷外,抱起了膝頭,坐在街旁。一條大街空落落,對面縣倉門口,那滿樹不住聒噪的黑鴉子趕起了夜色,四下裡,不住的兜轉了開來。鎮口漫天的野地,一抹紅。「黑癡——黑癡——吃了大矢喜孜孜——」麼頭們一聲緊似一聲的吆暍,從萬福巷心裡不斷地傳到了大街上來。

  「小野種,刨了你們。」

  老人罵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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