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春紅捧出了一盆水來,滿臉酒紅,汗湫湫地往門上一靠,喘著氣,一條水紅睡袍粘粘涎涎裹住了她那一胴身子。

  「死人!」

  喘回一口氣,抱起水盆子,搖搖晃晃走到了簷口燈籠下,把滿盆子的水,濺濺潑潑一片水花灑出了巷心。看熱鬧的男人們,閃著,躲著,一口一聲笑駡起來。

  「老阿婊!」

  「欠刨啊?」

  「今晚迎過了神——」

  「我來刨你!」

  春紅不瞅不睬,把水盆豁啷啷撂進了門裡,伸手只一撥,拂開了腦門下濕搭搭的一篷劉海,拈起一枝香,挨著她家羅四媽媽拜跪了下去。咬一咬牙,不知怎的忽然心 裡一酸,撲簌簌的流下兩行淚水。那四個花衫小潑皮扣著褲頭,抹著汗,笑嘻嘻跨出了滿庭芳門檻來站到水簷下。十七八歲的漂亮潑皮撣了撣衣裳,勾過眼睛,笑開了,瞅了孫四房一眼。

  「四哥!」

  「哼!」

  「謝謝啦。」

  「都刨過了? 」

  「刨過了。」

  「好不好?」

  「好!」

  「好甚麼? 」

  「刨了塊好板。」

  「春紅這婊子!要人命。」

  「四哥,喝多了。」

  孫四房吃了一天酒了,臉上泛起青來,膝頭一軟猛打了個踉蹌靠到了棺材店門上,抹著汗,喘著氣。巷子裹迎了一個鐘頭的菩薩,夜,也深了,鎮心吹起了風,噓溜溜空洞洞一陣響過去,簷口下那一長排娼家的水紅燈籠,懨懨地,有一下,沒一下,好半天只管晃蕩著。整條萬福巷早已燒成了一片,劈劈啪啪,煙煙騰騰地,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家家門口,竹竿挑起的長長一條鞭炮,燒了大半了。孫四房回過了頭,眨一眨眼。

  「劉家小媳婦,我想你啊。」

  長笙一張臉,煞白了。

  簷口下劉老娘一步躥了上來,嘴裡罵著,一抬手,三枝長香對準了眉心,紅通通地直戳了過去。孫四房,發起了酒瘋。「棺材婆,惹我上了火。刨了你媳婦。」腳一抬,把那劉老娘硬生生蹚回了簷口,抱住了長笙,扳起臉來,燈籠下,看得癡了。「好妹子,你男人不會生兒子,你就向我借種吧,求觀音菩薩,作甚麼?」劉老娘趴著又躥了上來,孫四房一腳踹翻了,拶起長笙。

  兩扇板門,砰的,合上了。四個潑皮笑嘻嘻一字排開,堵住了門口。

  「四哥他——」

  「行! 」

  「好日子。」

  「刨上了一塊上好的板啊。」

  巷心上那四十八個轎夫低著頭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著,跳著,哼著嘿著。觀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懷抱著個小娃娃,曖味地,笑著,只管低垂著眼瞼,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轎 裡。劉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門口,抬起了頭,星天裡,紛紛緋緋一片炮花,只見一張張臉孔,愣愣睜睜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滿巷子一張張臉孔望了過去,閒人,十門子的娼婦,算命先生。

  那郁老道士忽一聲吆喝拔出了肚臍眼裹的七星劍,一標血,濺了出來,紅潑潑地噴灑到了身前兩個轎夫汗潸潸的肩膊上。只見他一個枯老的小身子,剎那間,起了一陣陣痙攣,回身一趴整個人伏到了轎門口,抖索索,打起了寒噤。滿庭芳門前那個小娼婦倏地又躥出了簷口來,一甩手,掙脫了她家那個老爹,發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腳跑上了巷心。春紅愣了一愣,抹抹眼,撂下手裹一枝燒紅的長香,不聲不響,撩起裙腳。一轉眼,五六個巷 裡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往石板路上一趴。帶頭的八個轎夫沉沉地呻吟出了一聲「唉——唷——」,弓起了腰來,頂著白衣觀音,一腳,一腳,踩過了娼婦們身上。水簷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睜紅了眼,嗄啞著,喝出了聲采,一串一串鞭炮點了起來,火花四進,四下裹炸出了巷心。第二座神轎黑魆魆金漆雕花,只管衝撞著,蹎蹦著,哼喲,嘿喲,踹過了靜靜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窩娼婦。等到六座八抬大轎都踩過去了,整條萬福巷早巳鬧翻了天。看熱鬧的人嗆著,咒著,滿巷炮煙中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鬼火一般,飄飄忽忽,朝巷尾那一頭隱沒了。

  北菜市街上,早已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

  第二天,六月二十。

  下午兩點多鐘了,那一輛破騾車才踢躂踢躂慢吞吞拐進了萬福巷口。縣倉牆腳那一條臭水溝,日頭下,曝了一個上午,蒸蒸騰騰的孵出了一窩窩青頭蒼蠅來。只聽得滿巷子嚶嚶嗡嗡,蒼蠅們,嗅到了血氣,一窩趕著一窩,發了狂,四下裹兜轉個不停。那個收破爛的,扛著掃把抱著簸箕攀下了騾車,揉揉眼皮,望著一地鞭炮花屑,好半天,發起了愣。一條巷子,家家娼門東一咿呀西一咿呀,這晌午時分,門才打了開來。娼婦們披上了一條粘粘膩膩的水紅睡袍,打著響哈欠出屋來,靠到了門上.刷著牙,有一句沒一句說起家常。

  「挨刀的坳子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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