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你看那個劉老實,他一天到晚騎在棺材板上,刨啊,刨的,誰知道他!」

  一條巷子的娼門,家家簷口下兩根青竹竿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各戶的老爹和媽媽,忙忙急急鑽進鑽出。才一轉眼,家家門前擺出了一張香案來,齊齊整整的供上兩盤清果,兩盅清酒。巷西,一片天,紅潑潑地亮了一亮,這當口就一點一點的沉黯了下來。整條萬福巷滴水簷下亮起了一盞又一盞水紅的油紙燈籠,晌晚吹起的燥風 裡,有一晃,沒一晃,只管兜蕩著。「要下雨了啦。」青羅院門口那個中年瘦娼婦送出了客,把一根雞脖子咬啃在嘴裹,歎口氣,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了手背油膩膩的口紅,瞅著門外一個小客人,笑了笑。滿巷子,人挨擠著人。

  羅四媽媽捧出了一束長香,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紅綢,跪到了她家門口那一張小香案前,沉沉靜靜的拜了拜,磕下頭去。拍了拍腰身,撐起膝頭把一束香掃進了香爐 裡,一抬頭,沉下臉來。

  「四哥,又吃酒了?」

  孫四房一臉酒氣,笑盈盈,背著手,身後一字排開了四個花衫小潑皮,一窩狼似的。「四媽媽,虔誠啊。」 一個漂亮的小潑皮,十七八,笑嘻嘻轉出了孫四房身旁來,拎起那半打五加皮,豁浪浪,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瞅著四媽媽把酒輕輕地擱到了香案上。滿庭芳那個老爹早就念起佛來,一轂轆把六瓶酒摟進懷 裡,頭一鑽,跑進了堂屋,一面走,一面喃喃念念的說:「又來鬧酒了!又來鬧酒了!」孫四房笑了笑,搖搖頭掏摸出一塊花絹帕子來抹抹手,眼睛一亮,慢吞吞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門前,覷著眼往門縫裡張了張。棺材店右鄰,一點紅,門檻上冷冷清清坐著一個老娼婦,笑了起來。

  「劉老實他出門吃酒去啦。」

  「嗯?」

  「難得啊。」

  「這棺材佬! 」

  一天到晚老摟著一口棺材刨啊刨的,那兩隻眼睛喲,好像鬼火,勾勾的,在他老婆身上轉過來,轉過去,就怕我們巷裡姐妹的胳肢騷會熏壞了她的寶!」

  「四哥,又吃酒了?臉青得跟死人一樣,還流冷汗!」

  春紅吃了晚飯,打著飽嗝,臉上紅紅的像喝過了酒,笑吟吟,跨出門檻來,手裹一把蒲扇子只管拂著心口。孫四房回頭一看,呆了呆,一張臉颼地漲紅上來,笑了。一伸手,絞了絞,拶住了春紅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湊過臉去,哼一聲,親了兩個嘴。

  「吃了酒啊,就想刨你這一身白油。」

  「死人,」

  「嗯? 」

  「人家看著呢。」

  春紅嚶唔了一聲甩甩手,轉身就走。跨進了門,回回頭,勾過了一隻水汪汪的黑眸子來又撩了他一眼。瞅一瞅,笑兩笑。潑皮們哈哈大笑簇擁起了春紅,五六個人摽做了一團,跌跌撞撞踹進了滿庭芳門子 裡。

  一條巷子從巷口到巷尾,香案上,氤氤氳氳地燒起了滿爐子長香來。各家的老爹和媽媽,一臉虔誠,早已拈起了香枝跪到了簷口下,靜靜地守望著巷口。一天落黑了,滿巷子繚繞著清煙,悄沒聲息。家家門口娼婦們送出了客人,呆了呆,把手裹盆水嘩喇喇灑到了巷心上,抹了抹手,從香爐裹拈出一枝香,撩起裙腳來就往媽媽身後拜跪下去。整條巷子滴水簷下黑壓壓一片跪滿了一家家八九口子,手裹一枝長香,高高地捧舉到了眉心。巷口南菜市街上,遠遠地,傳來了鞭炮聲。看熱鬧的閒人們,這當日,挨挨擦擦的早已糾聚到了娼家門前,伸長著脖子,歪著頭,朝巷口那邊睃望。只聽得劈劈啪啪,大街上彷佛放起了一把大火,漫天鞭炮一路點了起來,越傳越近,愈響愈密。轉眼間,那一片鞭炮一篷篷一簇簇飛燒到了巷口。滿庭芳門前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叫秋棠的,一聲也不吭,從四媽媽身後倏地躥了出來,兩三步,跑上了巷心。只見她高高地舉起了香枝,膝頭一軟,整個人趴到了青石板路上。「我刨了你,小阿婊。」她家那個老爹齜著牙罵出了一聲,佝起背來,追出水簷下,一把絞住了秋棠的頭髮,左右開弓,氣咻咻地撻了兩個嘴巴子。滿巷的坳子佬,鎮 裡人,看得呆了。「我刨死你啊。」老爹一咬牙,抬起腳來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兩腳,拖屍一般,揪回了滿庭芳門下。一窩十二三歲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腳,鼓噪著,滿街放起了花炮闖進萬福巷口。

  「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

  剎那間,一條巷子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漫天飛進的血點子裹,六座八抬大轎,黑魆魆,金光燦爛,倏地閃進巷口。四十八個抬轎的男子漢暍醉了一般,打起赤膊,一頭走,一頭蹎著跳著,哼著嘿著。滿巷鞭炮雨一串一串四面八方灑了過來,四十八條骨嶙嶙黑油油的肩膊上,綻開一朵朵紅豔豔的炮花,好一片星天。看熱鬧的男人們,老的少的密密層層地早已站出了娼家水簷下,探出了脖子愣瞪著,一片聲,吆喝起來。那郁老道士,六十開外的老人家了,搽起一張白臉,披上了一身血漓漓的黑緞子道袍,蹎蹎跌跌,踉踉蹌蹌,繞著神轎滿場子只管兜個不停,忽然,一個翻身,踱上了第一座神轎。只聽得他長長地歎出了一聲,星空下,剝開了胸膛,反手一銼,把冷森森的一柄七星劍攮進自己心口。看客們歪起脖子,張著嘴,看得癡了,瞅著那一篷篷鮮血從他心窩上標冒了出來,半晌,才哄然暍出一聲:

  「好!」

  四十八個轎夫不瞅不睬,低著頭,踩著炮花,跳得越發癲狂了。汗淋淋的肩膊上,六座神轎,頭尾相連一條黑花大蛇似的只管抽搐著,晃蕩著,渾身上下像打起了冷哆嗦,朝著巷心一路衝撞過來。滿巷子煙煙茫茫,炮花中,水簷下,一排娼家的圓燈籠紅幽幽地抖蕩了起來,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火忽前忽後,倏上倏下,竄動著。

  棺材店門口,咿呀一聲,長笙穿了一身白底水綠碎花的衣裳,低著頭,走出了門來。這長笙她手裹拈起了三枝長香,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簷口下,跟著她婆婆。朝著巷心上送子觀音娘娘的神轎門跪拜下去。鬧哄哄的一條萬福巷,一時間,彷佛沉靜了下來,星光滿天。這夜晚時分還聽得見北菜市街上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車,喀喇喇,喀喇喇地轉個不停。看熱鬧的人眼睛一亮,呆了呆,一個傳告一個,半晌,滿巷子挨擠到了劉家棺材店門口。劉老娘嘴 裡念起了佛,抖索索地,只等著那六座神轎給抬過來,婆媳倆拜一拜送子觀音菩薩,許完了心願就回到自家的屋裡,鎖上門。娼家門口青竹竿又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剎那間,漫天的炮花一篷篷劈劈啪啪重新綻放了開來。棺材店左右兩鄰,滿庭芳,一點紅,門口,娼婦們收斂起了臉色,沉沉靜靜地跪回了媽媽身後,舉起香枝。四十八個轎夫噯唷一聲縮起了肩窩,把烏鰍鰍的身子佝成了一張弓,頂起六座神轎,蹦一蹦,跳一跳。驀地 裡,蹎蹎跌跌踉踉蹌蹌一陣沖闖,觀音菩薩給抬到了巷心。那郁老道士挨靠在轎沿上早已自戕得性起了,索性剝光身,一回頭,把紅漬漬的一件黑道袍抖索得一片鬼影子似的。看客們哄然吆暍出一聲好來,劍光一閃,老道士反手一劍,朝著神轎 裡的白衣觀音,悄沒聲息,那血潸潸的劍尖,噗的,沒入了肚臍眼。好半晌才翻起了白眼來,機伶伶地打了兩個哆嗦,整個人癱到了轎門上。六座神轎索落落地起了一陣痙攣,漫天花雨,簷口下,一身水綠白衣裳亮了一亮,長笙早已站起了身,一回頭。孫四房,笑吟吟,站在棺材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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