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嗯? 」

  「你今年貴庚了?」

  「龜公?」

  「我說,春紅姐,幾歲了?」

  「你老看一看。」

  「二八。」

  「唉,沒那個命。」

  「看不出來。」

  「三十三!」

  「三十三?」

  「老啦。」

  「春紅姐!」

  「說啊。」

  「三十三,亂刀斬喲。」

  隔壁青羅院那個瘦娼婦送出後生,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潑出了巷心 笑嘻嘻說:「你老別嚇人,這條巷子鬧了幾年鬼,昨天,黑天半夜,我陪著客人,那挨刀的口口聲聲說,他聽見有一個人。在縣倉裡面放開了喉嚨,唱古城會認弟弟的關公,」一回頭看見了春紅家隔壁門口,簷柱上,貼著兩張紅招紙。「請問你老,這上面寫的兩個字,是甚麼?」

  「施棺!」算命先生背起了手,踱到巷上,出了神,瞅著那兩張紅紙黑字的招貼。「四十多年了,這是他們家的老規矩,年年今天,施捨幾口棺材,一直施到七月十九,整整一個月啊。」

  「偏巧就有人貪便宜,挑在這個月裡,死了。」

  春紅冷笑了一聲。她家那個老爹掛起了兩條長鞭炮,弓著背脊咽咽啞啞抱出一把胡琴來坐到了門上,拉了拉。頭一歪聽見了春紅這個話,一泡口水,呸的,啐到她頭臉上。

  「今天甚麼日子!」

  「好日子。」

  「咒我死啊。」

  「早呢,長命龜。」

  「惡人刨的貨,客人上門來了,婊子,賣去啊。」

  春紅一張臉刷地紅了上來,牙齒一咬,抖索索地站起了身,一把撈住簷口下探頭探腦的坳子佬,摽著他的膀子,不聲不響,蹬蹬蹬揪進門裹去了。

  鬧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巷子對面,灰落落一片瓦房子,那一團日頭早已燒著了一般,待沉不沉的,落霞漫天。滿鎮人家,炊煙四起。整條萬福巷四下裡氤氤氳氳蒸出了一窩窩尿騷。來來回回走動的閒人熟活了起來,那些坳子佬盡挨擠著鎮 裡人,睃睃望望,一張張黧黑的臉膛透著紅,吃過了酒。青羅院門板外那個瘦伶伶的娼婦站到了門檻上,一面小圓鏡,捏在手心,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一筆一筆,描著眉。鏡子裡,瞥見了那個給揪進門去的坳子佬衝撞了鬼一般,三腳兩步,踱出春紅家門口。「我那弟弟,忙忙的,趕甚麼 ?家裹弟婦兒等著你回去放炮啊?」一句話說得滿巷子的閒人嘻嘻哈哈,笑做了一團。那坳子佬,一扭頭惡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血虎!血虎!」煞青了臉皮,鑽進人堆 裡去了。「死人!春紅咬著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門口,臉上補過了妝,紫油油的,兩團胭脂。隔壁,那描著眉的娼婦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

  「春紅姐,你也該歇個兩天了,瞧,你把人家坳子佬嚇得見了鬼。」

  「你描你的眉,說我甚麼!」

  春紅絞起眉心,臉一沉,把手裡一盆水往門口那一干閒人們,潑喇喇地,照頭潑了過去。腰身一擺,蹎回了屋裡。隔壁一個娼婦送出了客,抹了汗,扣上衣鈕吃吃地笑了起來。

  「春紅那個肚皮啊也真爭氣!」

  「年底,刮了一次。」

  「年頭又有了。」

  「有了嗎?」

  「刮啦。」

  「喲。」

  「她家那個羅四媽媽,不知那裡去討來了一碗湯,掐著她脖子,硬生生的灌了下去,流了一天的血啊,刮下來了,她家那個老爹爹鬼迷了心竅,拿了把鐵鉗子撥了一撥,瞧了瞧,血淋淋一個男胎子,成了形啦。」

  「命喲。」

  「可不是,你看劉家那個小媳婦,這兩年給她婆婆帶著到處求神問佛,吃了多少香灰!不是命嗎?屁也沒放響一個。」

  「那個長笙,長得好,就是身子單了些。」

  「誰知道呢。」

  「嗯?」

  「誰知道,誰不會生?」

  「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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