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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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笙挽著菜籃子,日頭下,走回家來,那一身水綠水綠的小花,眨亮眨亮地。娼婦們,早已吃過了中飯站在門檻上,手裹一根牙籤,眼勾勾的,剔著牙。店堂裡劉老實抬起了頭,遠遠地守望著他的小女人兒走進了巷心。滿庭芳門口紅燈籠下,春紅坐在一張籐椅裡,捧著一杯熱茶,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著,眼皮也沒抬,冷冷說:「你老是跟著她,作甚麼?」孫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扠一扠腰,瞅著劉家的跨進了棺材店門檻,涎起了臉來:「剛吃過了飯,一個人悶喝了小半瓶五加皮,滿身火燒火燎,燥得難受。」這孫四房,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塊花絹小手帕,抹了抹額頭上的油汁。春紅一咬牙,也不吭聲,那大半杯熱騰騰的香片,就往巷心潑了出去。「吃了酒,你不會去挺屍?」孫四房愣住了,笑了笑,一雙血絲眼睛只管睇著門裹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半晌才說:「一個人,有甚麼睡頭!」春紅把臉一抬。「棺材店那口子,等著你。」孫四房笑了,一張鐵青面皮慢慢的沉了下來,手一翻,拶住娼婦的膀子,硬生生地,拖扯出了籐椅。「欠刨的婊子,我三天沒來,你嘴裹就生了蛆。」春紅站穩了身子,瞅著他,把手一摔。揉了揉膀子。笑道:「你這個人,臉翻得快。」孫四房笑訕訕的就眨了眨眼。春紅一皺眉頭吃吃地嘻開了一口金牙來,朝隔壁棺材店裹,呶了個嘴。「當心,這黑面無常會把你的魂兒拘了去。」孫四房登時放下了一張笑臉,挨近身,往娼婦兩隻奶子上,狠狠地,擰了一把。「我只想在你身上,刨上一刨啊。」春紅聽了,臉上一紅,呸的一聲把叼在嘴角的牙籤啐到了簷口下。「死人,把我比作甚麼喲?」 一扭頭,顛起了那滿身的白膘,闖進門裹。 過了半枝香,春紅一身汗潸潸的,蹙起眉心,捧著一個搪瓷水盆把孫四房送出了門來。三點多鐘那劉老實早已跨下了棺材板 收起鉋子,把滿地的檜木刨花屑掃了掃,叼上一根煙。孫四房低著頭,鑽出了門,在簷口燈籠下呆呆站住了,覷起眼睛來望瞭望巷子對面縣倉屋頂上,荒落落,好一片灰瓦。春紅看了看日頭,白烱烱地也分不清是一個還是兩個,滴溜溜,只管在天頂上,兜個不停。心神一晃,咬著牙,嘴 裡咒出了一聲:「這天公!毒啊。」 一皺眉,把手上一盆紅豔豔的污水,嘩喇,嘩喇,潑出了巷心上。回過了頭來,打眼角裡睨了孫四房一眼,說:「大熱天。中午少吃酒喲,自己看看,那張臉啊青得像死人一樣。」孫四房臉一紅,笑了,掏出那塊花絹小手帕,敷了一敷額頭上一片冷汗,一面看著隔壁劉老實把一塊塊門板嵌回了門口,歸了位。「這棺材佬,大白天,就收了市。」青羅院門口的那個中年娼婦抱起了瘦伶伶兩條胳臂,汗漓漓地挨倚在門框上,接口說:「今天甚麼日子 ?六月十九!坳子 裡的男人們都上鎮來了,劉老實怕人看見了他老婆,會看壞的。」孫四房聽了,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對面牆根下,蹲在日影裡,一口,趕著一口,好半天咳嘔出了一肚子五加皮來。「春紅這婊子,要人命。」抖索索地點了一根煙吸了兩口,這才撐起身來,低著頭,走到日頭底下。 滿庭芳門子裡靜靜走出一個白白嫩嫩的胖媽媽,四十多歲的人了,這大熱天,穿上好一身的紅綢。只見她,熱騰騰地端出了一碗加料豬油桂花湯圓,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紅手 裡。「四媽媽,今天大喜啊? 」春紅接過了碗來,靠在門上,睨了她一眼。那四媽媽一雙吊梢眼睛水汪汪的,好半天卻只顧瞅著春紅脖子上,抓一塊,咬一塊,紅紅紫紫。 「這個老孫,吸血的喲。」 四媽媽一扭頭就吃吃吃地笑了起來,罵出一聲。 門口一個後生小子,二十出頭,來來回回的,從巷口到巷尾逡巡了兩遍了。「小兄弟,姐姐想你啊。」那後生聽了,身子一顫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點了根煙叼在嘴 裡。慢吞吞,一步,一步,踅到了滿庭芳燈籠下來。春紅端起那一碗豬油桂花湯圓,咬著碗口,啜啜,喝了口熱湯,兩隻黑眸子睞啊睞的,笑嘻嘻地只管勾著他。後生抬起了頭癡望著她,一張黑臉膛慢慢漲紅了上來,牙關一松,長長的一截煙灰抖落在衣上。那一身衣裳粉漿得挺直,進城亮相來了。春紅瞅進了眼 裡,吃吃一笑,齜開了滿口金牙,把嘴裡含著的兩顆雪白湯圓,突地,吐到巷心上。「好兄弟,姐姐疼你喲。」腰兒一擺,兩三步搶到了簷口下,一抓手,撮下了後生嘴 裡的香煙,吸了兩口,噴到他臉上。後生搖了搖頭,腳下一軟,蹶到了滿庭芳隔壁青羅院門口。 「原來是個還沒見過世面的小坳子佬!」 春紅一跺腳,咒了聲,把那半截香煙彈到了地上,抬起腳跟,狠狠地踩磨了兩下。隔壁那個瘦挑挑的中年娼婦打了個響哈欠,早已搶出門口,不由分說,一把撓住後生的膀子,推進了門 裡。跨過了門檻,她又探出頭來白白的撩了春紅一眼,笑嘻嘻說: 「這個小兄弟啊年紀輕,不知事,春紅姐,饒了他一條命吧。」 「娘賣皮的!胳肢騷。」 春紅啐了一口,咬咬牙一屁股坐進了籐椅裡,一口,一口,呆呆地啜喝著那一碗熱油油的桂花湯。滿庭芳門子裡那個老爹爹七十歲了,抱著一箱炮竹,佝著腰杆走出了門口。「這天時,熱啊。」老爹瞇起眼睛來望瞭望縣倉屋頂上那一顆日頭,歎口氣,把長長的一條紅鞭炮挑上了竹竿。春紅眉心一皺,日頭下,翻了個白眼。「老不死,一天到晚,只想放鞭炮。」老爹歪著頭,一字一字聽進了耳朵裹,也不作聲,慢吞吞的走回了門口探出骨棱棱雞爪一般的手,倏地,在春紅脖子上,抓出了四條血印子。 「我刨了你,婊子,吃飽了,嘴裡漏風啊。」 棺材店兩扇門板悄悄開了,劉老實穿著好一身喜氣跨出了門檻。春紅眼角 裡瞥見了,豁啷啷地把手裹的碗摔到了地上,翻起眼睛,望著縣倉牆下一個坳子佬解開了褲襠,背對著一巷的婊子,噓,噓,噓。「那裡來的野人,棺材店門口,放尿。」劉老實眼睛一睜,黑黑地看她一眼,把黃澄澄的一籃桔子摜到了地上,一聲不吭,拉上門。那算命先生摔著一壺熱茶蹭了過來,眼上眼下,只管打量他。 「吃酒去? 」 劉老實看了他一眼,提起籃子,低著頭走出了巷口。春紅呆了呆,手一伸就往頭上拔下了一根銀髮夾來,剔了剔牙,呸的一聲啐出巷心。 「黑臉無常,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裡,刨棺材板啊,刨得老娘我心裡發毛!」 「春紅姐,噤聲,不要惹他。」 算命先生端詳著她。 「棺材佬,死人。」 「春紅姐,早晚閻王會出票,叫他拘了你去。」 「去幹甚麼,開窯子? 」 「春紅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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