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頁 下頁


  天還沒交正午,十一點鐘,那一團日頭白燦燦地早已潑進巷心。溝裹的血污。蒸熱了,只見一窩一窩的青頭蒼蠅繞著滿巷子,兜啊兜的,嚶嚶嗡嗡了起來。從巷口到巷尾那一家家娼門子,咿啊,開了,各戶的龜公佝著背掇出了一桶桶的垃圾,往簷口一摜,兩口煙痰吐到了巷心上,一回身,鑽進了各自的門戶裹.一輛騾車,慢吞吞,踢躂進了巷口。那個收破爛的趕著蒼蠅,攀下了車來,抱起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一聲不吭,朝車上攛了過去。車上那個趕騾子的,一面接,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兄弟 !手腳放輕點,不好嗎?阿婊用過的草紙你都撥到了我頭臉上來啦。」春紅打著哈欠,端了個漱口杯刷著一嘴金牙,蹬蹬蹬地,跨出了門檻。聽見了這話,咬咬牙,在簷口日影裡俏生生站住了,勾起眼睛,睨了趕車的一眼,笑吟吟說:「昨天晚上你姐姐我身上不方便啊,血娘子來了,不想做生意,偏那個害了色癆的坳子佬,口口聲聲,只要你姐姐 !他不嫌,你這個垃圾佬,嫌起你親姐姐來了。好兄弟,我想你啊,嘗嘗阿姐的親口水。」一杯漱口水就潑喇喇地照頭涮了過去。劉老實的母親,劉老娘,聽見了騾車踢躂聲才慢吞吞佝著腰掇出了一桶垃圾,走出門來。春紅看見了,眼皮一翻,望望天,蹎起一身白油油的肉堆子扭走回自己門裡。那趕車的哈哈大笑甩起了皮鞭子,叭嚏一聲,躥出了巷口。

  春紅又倒過了一杯溫水,站出門來。一條巷子十來家都開了市,娼婦們盤著一窩子亂蓬蓬的頭髮,打起連天響的哈欠,走出了屋,一扭腰,靠到了門框上。只見一張一張嘴巴,紅豔豔的,嘻開來,娼婦們一邊刷起了牙,一邊隔著門戶,搭上了閒話。長笙挽著籃子,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褲,日頭底下,亮了一亮,走出了棺材店來。娼門上的女人,一時間,都停了粗口。劉老實一鉋子又一鉋子刨著棺材板,眼睛一睜,洞亮亮地,兩撮鬼火兒似的,也抬起了頭。十幾雙眸子靜瞅著長笙一路走出了萬福巷口。滿庭芳一個小娼婦,十六歲,叫秋棠的,一時看得癡了,把含在嘴 裡的牙刷狠狠地一咬,歎出一口氣。

  「那一身細白!」

  「日頭也曬不黑的。」

  青羅院門口那一個中年娼婦漱了口水,朝巷心一噴,接口說。第三個吃吃地笑了起來。

  「劉老娘年年六月十九,施捨棺材。」

  「積了德。」

  「給兒子討來——」

  「好媳婦!」

  「算命先生啊。」

  「說她那個相,長得好。」

  「只可惜!」

  「身上單薄了些。」

  「不像個——」

  「生孩子的喲。」

  劉老實跨在棺材板上,聽見了,一聲不吭,把檜木板上一堆香噴噴的刨花,刷地,往地上一撥,點起了一根煙。門外,春紅冷笑了一聲:「一條黑炭頭,趴在她身上! 」青羅院門檻上那兩個娼婦刷過了三遍牙,把一口水含在嘴裡,咕嚕了大半天,一口一聲,說:

  「春紅姐,我說。」

  「你身上呢,也算一身白了。」

  「不能比的。」

  「人家身上的——」

  「新鮮啊。」

  「男人喲! 」

  「就喜歡春紅姐身上的那一身白膘。」

  「昨晚上那個坳子佬——」

  春紅牙齒一咬,手一甩,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潑到了兩個娼婦臉上。劉老實眼睛一睜就跨上棺材板,把半截煙,撂了,拿起鉋子又在木頭上一前一後刨刨刳刳的推刨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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