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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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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醉章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說:「是鄔中同志嗎?……哦!我是江醉章,我想請你到我這裡來一下。……範子愚天不亮就一個人跑到我這裡來了,談起他背了冤枉,我認為他那些情況值得重視。他們文工團連門都不讓他出,還要偷跑出來才能見到我,你看這像話嗎?所以請來一下,越快越好,行嗎?……哦,哦,好,我等著,在二〇九號。」他放下電話,對範子愚說,「他就來了,你等一等。」說完便走進盥洗室去洗臉。 範子愚沒有任何表情地呆坐著,好像江醉章的命果真操在他手上,正在靜等他付出代價將命索回去。 江醉章洗漱完畢,穿上皮鞋,問範子愚說:「你是沒有吃早餐的吧?」 「沒有。」 「我去跟服務台講一聲,讓他們多送一份早餐來。哦,不,還有鄔中,他肯定也沒有吃飯。」江醉章說著,懶洋洋地走了出去,並將房門帶上。 範子愚仍舊坐著靜等,等著等著,心情不安了:「為什麼鄔中還不來呢?從他家裡到這個地方並不很遠,就算他需要洗漱也用不了這麼長時間哪!是不是吃飯去了?不會吧?這裡有急事,他是軍人,不會那樣拖拉的;況且江醉章在電話裡講了越快越好,他應該來了。江醉章呢?他只到服務台說一聲,怎麼去了這麼久?有鬼!有鬼!」範子愚一下子變得十分緊張,身上戰慄起來。因為他很清楚,如果這一著失敗,他立刻就得去死,不能讓別人抓回文工團去。「看來沒有希望了,上當了!上當了!完了!」他從心裡發出了幾聲絕望的悲呼,僵硬地站起來,臉色慘白,目光無神,突然一轉身,撲向房門,準備拉開門向死亡奔去。正在這時,門響了。 「篤篤!」 範子愚刹住腳步,發愣地聽著。 「篤篤篤!」 他戰戰兢兢地往後退縮。 「篤篤篤篤!」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開門,又遲疑不前。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他終於拿定了主意,走去把門閂擰開。 嘭!門被推得撞在牆上,外面站著兇神惡煞似的「大老粗」排長,後面跟上來一大群人,像餓鷹撲雞,立刻將範子愚打翻在地,用腳踏上,掏出一根繩子,把他當作死刑罪犯五花大綁起來,拼命地用勁,咬牙切齒地扯緊再扯緊。只聽見範子愚一聲聲發出慘叫,同時有拳頭和皮鞋踢打的聲音。 他被拖回文工團去。小禮堂早就坐滿了人,一個個發出狂暴的嘶叫,誰也不敢把嗓子控制一點。接著舉行的不是什麼鬥爭會,而是一場踢打會。其中最賣勁的是與他觀點不同的人和平時有隙未能彌合的人,還有一種是領受了特別旨意的人。誰也不敢制止,誰也不能抵擋一下。鄒燕則根本不在場。鬥爭很快就完了,但踢打還沒有結束。當把他拖回原來那間囚房以後,兩個因失職而挨了惡罵的看守人憋不住火了,也沖上來給了幾拳頭,然後提起他往床上一扔,像扔下一個大冬瓜,聲音不脆,無彈性。 他不動了,早就不曾喊叫了,有人擔心他已經死去或快要死去,忙把捆綁他的繩子解開。解了繩子還是不動,有人伸手在他鼻孔外面探了探,搖頭證實還沒有死。 人們松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無意中看見牆上有一條過去範子愚親筆寫下的標語:「用生命和鮮血捍衛毛主席!」 【第四十章 愛與死】 趙大明歸心似箭,首班公共汽車剛從停車場開出來他就第一個跳上了車。他已根據陳政委的佈置,在後勤部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將彭其轉移過去。接替他工作的幹部也已經來了,那是一個好人,由徐秘書從他所熟悉的戰友當中選調來的。經過幾天接觸,趙大明與他很快混熟了,便把一些應該告訴他的事告訴了他,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這樣,他就可以走了。復員通知書已拿在他手上,只要到管理處結一個賬,再到幹部部把復員證領來就完了。他想儘快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準備在今天一天裡把全部手續辦完,因此天不亮就去與彭其告別,簡單說了幾句含義很深的話,沒有驚動其他人,悄悄背著行李離開了後勤部。 他跳下公共汽車,拐上通往營區的道路,心裡頓覺清新開闊。頭上的緊箍咒已經去掉了,身前身後的鬼影即將遠離他而去。兩年多來他頭一次可以這樣輕快地走路,大膽地呼吸,要不是怕難為情,還可以唱歌,今天嗓子正好,很少有這麼好的時候。 他遠遠望著文工團那座丁字大樓,快步向它走近,心裡默念道:「丁字樓,再見了!我與你五年相處,收穫不小啊!尤其是近兩年值得紀念,我由純真變得複雜了,由無知變得有所知了。要感謝你呀!你是我學習政治的課堂,是我看戲的舞臺,是我觀測風雲的瞭望塔。五年的時間,不短啦!已占去我現有生命的五分之一了。但這五年對我是不可缺少的,非此不能長成人。再見了!丁字樓,也許哪天我們又能相遇,風雨無常,天象多變,誰能預測明天呢?」 啟明星已最後隱去,這才真正天亮了。朝霞從海底噴射出來,鋪得滿天火紅斑斕。好像今天是一個什麼勝利的日子或大喜的日子,一眼望去,金碧輝煌,朱梁畫棟,張燈結綵,只待點燃禮炮了。是一場革命的勝利?是江主任的勝利?還是人民群眾的勝利?為什麼這樣鋪張隆重呢? 丁字樓頂上平臺匆匆跑動著一個人,在燦爛的雲霞襯托下,衣襟飄拂,身影悠悠。他跨過欄杆,站立在大門正頂上,將兩手交叉平放在胸前,仰頭向大海望去。 「樓頂上是誰?要幹什麼?來人哪——!」趙大明拼盡全力呼喊,聲音震撼得晨空搖盪起來。 大樓裡立刻發生爆炸性的騷動,鋼筋水泥的房架猛然抖動起來。 樓頂上的人以戰慄的聲音對著長空呼喊:「我不是反革命,我是一個屈死鬼!活著的人睜開眼睛看世界吧!鄒燕!我親愛的妻!你們醒來了沒有?孩子呀孩子!現在這年頭誰也顧不了誰啦!再——見——了——!」 ……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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