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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鄒燕一聲尖叫,身著內衣披頭散髮地沖出門來。可是遲了,枯樹倒地般的響聲已經過去。

  大樓轟隆轟隆地響,人們從樓口跑出來,從視窗伸出頭來,一片驚叫,一片嘆息,一片強加抑制的抽泣聲……

  鄒燕被人們擋住、拖住、抱住,成群的人像螞蟻抬螳螂似地把她抬進屋去。她由尖叫轉變成放聲狂笑,笑聲裡夾雜著她四歲的孩子的哭聲。

  電話忙亂起來,不少人在奔跑。門診部的醫生來了,護士來了,汽車來了……

  人已來得很多了,嘰嘰喳喳,手忙腳亂,慌成一團。有些插不上手的就圍成一個個圈子在旁邊議論,有的跑到這裡那裡到處出主意。

  曾在北京參加救彭其和在南隅親自守地獄的趙大明似乎比其他人都要冷靜,他知道這類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是按照發展規律產生的,是一場大戲當中的局部性小高潮,用不著過分慌亂和緊張。有人由於自己的利益可能受到侵犯,而對他的懷疑物件採取了先發制人的行動,動刀動斧,難免有誤傷,該死的和不該死的都可能死去,有什麼奇怪的呢?死人是自然的現象。英雄人物的胸懷是偉大的,只有凡夫俗子才有普通的惻隱之心。

  在英雄的眼裡,一個人躺倒在地上就如一只工蟻喪失了做工的能力,而同時有大量的工蟻正從窩巢裡誕生,用得著唉歎惋惜嗎?趙大明當然不是那種英雄,但他已是能夠認識英雄的人了。戲劇開始時,他是個積極的跑龍套,無情的現實教育了他,他才逐漸領會了英雄人物的訣竅,因而不再認真了,懂得挑選安全的角色來做戲。對於身邊有人倒下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他並不驚慌。別人都在彷徨無主的時候,他想到了要去看看範子愚的遺物。

  囚房裡一切如舊,連被子都疊得好好兒的,按照文工團統一規定的疊法,將枕頭夾在中間。被子上有一個紙條,寫著:「交給鄒燕。」桌上沒有什麼東西,桌子底下有一堆紙灰。趙大明撥開紙灰看了看,燒得很徹底,沒有遺下一個字。他為什麼在「交給鄒燕」的紙條上面連一個「再見」都沒有呢?既然動手寫字留條,便決不會節省那兩個字。趙大明對此產生了懷疑。他小心地打開被子,在每一個角上摸了摸,又把藏在被子裡面的一本《毛主席語錄》裡裡外外翻遍了,沒有發現什麼。最後,他解開了枕頭套,伸手探去,裡面有幾張疊好了的紙。拿出來一看,正是給鄒燕的遺書,上面寫著:

  燕子:

  人家不讓我活了,我只得忍痛與你永別。再過一天就是我們結婚五周年的紀念日,但我不能等了。你對我的全部友誼和愛情,我已永記在心;由政治原因所產生的嫌隙,我都把它們一概拋棄。希望你記住我歡笑時的面容,要把挨鬥時和被打時的慘景忘記。孩子是我留給你的珍貴紀念,你要多多愛護他,把他撫養長大,教他永遠不要受騙造反。宰我的屠夫現在正走紅運,遺書附件暫時不能拋出來。你要觀星象,識風雨,在他落井時投下這塊石頭。永別了!最後一次親吻你和孩子。

  你永久記憶中的丈夫

  遺書附件是什麼?趙大明知道有蹊蹺,連忙把房門關上,再展開下面的兩張紙來看。剛看了一行,他就差點驚叫出聲來,江醉章原來是叛徒!下面的內容說明,他不是組織上授意履行手續出獄的,而是自己怕死,這才是真正的變節行為呀!「怎麼辦?」趙大明緊急思謀了一下,將遺書和附件裝進兜裡。他從視窗向鄒燕的房門望去,聽到那裡正在一聲接一聲地狂笑。「完了!」他想,「鄒燕瘋了,遺書不能給她,附件更要小心,不能落入旁入手裡。誰拿著這個東西誰就要倒楣,要趕快設法處理。」想到此,他乾脆把被子上那個小紙條也拿掉了。

  外面傳來劉絮雲的說話聲,趙大明立刻警惕起來,趕緊將房門拉開,又迅速回到床前去,遠遠地站著,裝出十分謹慎、不敢靠前的樣子。果然不出所料,劉絮去進來了,一見趙大明單獨站在裡面,便犯了猜疑。

  「都在外面忙,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劉絮雲盯住他的眼睛問。

  「我想看看有沒有留下什麼遺書之類的東西。」趙大明態度自然地說。

  「有嗎?」

  「沒有看見。」

  劉絮雲不管一切,馬上去翻被子。

  「喂喂!」趙大明拖住她的手說,「別動!保衛部很快就會來人,別把現場破壞了。」

  「什麼呀!又不是死在這裡。」劉絮雲甩開趙大明的手,繼續慌手慌腳地亂翻起來。

  趙大明為了掩飾得更成功,忙去叫了兩個聯合宣傳隊的人來,並且在他們面前告了劉絮雲一狀。往後便是宣傳隊員和劉絮雲之間的爭執了,趙大明則趁機溜了出去。

  他在走廊裡提上自己的行李,上樓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門細細籌畫了一番。他決定今天一定要把復員手續辦好,晚上清行李,明天上車。臨走前要把遺書附件交給陳政委,同時要謄一份留在自己手上。還要去與湘湘告別,將千言萬語縮短成幾句講完。

  他忘了自己沒有吃早餐,將必帶的物件帶在身上,急急忙忙從慌亂的人群中穿過,低頭快走,進了司令部大門,又從後門出去。這才想起,湘湘肯定搬家了,住在哪裡呢?又不好隨便找人打聽,一般人也不一定知道。范子愚的呼喊,鄒燕的尖叫和狂笑,孩了的哭聲,嘈雜的驚呼、嘆息聲,所有這些一直糾纏著他的聽覺,使人更加焦急不安。他踟躕在小竹林附近,東張西望。一到這個地方,他就回到了那五味俱全的過去。多少次在這裡徘徊等待,多少次把她送到這裡分手。竹叢下的茅草長深了!好像自從一年前他跟湘湘在這裡分手以後,連小竹林也一同愁煞,心灰意懶,不修邊幅了。他盼望一切都恢復原來的面貌,如癡如呆地站在那裡,幻想著發生奇跡……

  「歌唱家,想起什麼傷心事來了?」一個清脆的女聲。

  趙大明回頭一看,見是陳小炮。她穿著一件已不適時的短袖襯衫,高卷著褲管,小腿是陽光久曬的棕紅色,臉上也差不多。她匆匆走來,帶動一股風,吹得髮絲兒飄飄擺擺。

  「歌唱家,我要跟你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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