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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又要架飛機了。這一回來勢特別兇猛,有點類似在植物研究所鬥彭其的情況。與會的群眾是真正的憤怒了,因為他們看見了照片,感覺範子愚欺騙了他們,就由於他,使所有造反群眾戴上了受蒙蔽的帽子。範子愚被架到會場時,「堅決鎮壓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口號聲如雷劈頂。人們跳起來了,沖上來了,小禮堂的屋頂幾乎被聲浪掀開了。

  「範子愚,這是你寫的字嗎?」有人把小黑板擺在範子愚面前。

  「這……」範子愚一看,啞了。

  「說!」

  「我……我……」

  「說!」

  「字……字……是我寫的。」

  「好啦!鐵證如山,供認不諱。把現行反革命分子范子愚押下去!」

  「不!不!不……」範子愚說不清話了,只好大哭起來。

  「堅決鎮壓反革命!」

  口號聲嚴嚴地壓住了哭聲,誰也聽不清他在哭。

  這次鬥爭會時間最短、前後加起來不過十分鐘,就像在夢中踢著一塊石頭,短促地驚醒了一下。十分鐘的鬥爭會對範子愚來說應該是不值一提的了,但正是這十分鐘的鬥爭會改變了他全部思維活動和整個精神狀態,在大聲嚎哭中幾乎撞到牆上把頭碰碎了,幸而有人拖住。誰知道那幾個字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條件下寫的呢?閑著沒事就喜歡拿支筆這裡畫畫,那裡畫畫,鬼知道畫了些什麼!心裡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寫條這樣的反動標語,為了什麼?達到什麼目的呢?實在是沒有道理,是魔鬼纏身,是天要降災於你。

  階級鬥爭是冷酷無情的,想解釋,想求饒,都是沒有用的。聯合宣傳隊已命令他把書寫反動標語的動機、思想活動和階級根源寫出來,這回可不敢再硬了,再硬就要帶手銬了,只能來一個認罪態度較好,爭取寬大處理了。自從反動標語被揭發以後,聯合宣傳隊再一次發動群眾檢舉反革命分子范子愚平常的反動言行,又出現了一個大字報和小字報的高潮。凡是可以公開張貼的就寫成大字報,內容特別反動或牽涉旁人的就寫成小字報。

  鄒燕沒有辦法,只好又把文化大革命初期揭發過的關於範子愚說「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的話重新抄成大字報,貼出來搪塞。經過將近兩年的造反,在「現在這年頭,誰也管不了誰」的條件下,範子愚的反動言論還能少得了?一個晚上就貼滿了小禮堂。其實,最要命的內容還不在大字報上,而在不予公開的小字報上。如有一張小字報揭發範子愚「惡毒誣衊江青同志……原夫……電影……某某某……怎麼怎麼……」這一條可要了範子愚的命,跟原來已經查出來的反動標語聯繫在一起,他的反革命罪行已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內在思想聯繫的了。

  罪該萬死的範子愚真正害怕了,開始認真考慮老婆將跟誰去,孩子的出身成分填什麼的問題了。這不僅是個人的生死關頭,而且將決定子孫後代的命運,他不敢再抱僥倖心理,決心想一切辦法來解除危難。他日不食,夜不眠,面容憔悴,身體瘦得不成樣了。

  有一天,他提出要回家刮刮鬍子,經兩個看守人開恩,陪同他回到家裡。他一進門就尋找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幼稚園,他要鄒燕馬上去抱回來。他顫顫抖抖打開一個抽屜,發現東西都不在原來的地方,知道是抄家了。找了半天才把刮胡刀找到,在臉上橫一下,豎一下,沒有條理地胡亂刮了老半天才把鬍子刮淨。

  鄒燕把四歲的孩子抱回來了,範子愚扔掉手裡的東西,撲向門口,接過孩子來緊緊地摟在懷裡,一邊親,一邊把眼淚揩在孩子的臉蛋上。孩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害怕起來,哭著要媽媽抱,媽媽也在流淚,並已泣不成聲。兩個看守人心腸軟下來,沒有硬催範子愚快走。範子愚打開櫃子這裡尋那裡找,找出了小半瓶桔子汁。

  他讓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用小湯匙一勺一勺喂給他吃。一邊喂,一邊掉淚,拿湯匙的手激烈抖動著,不能控制。由於手在抖,桔子汁滴了一些在孩子的身上,他又用濕毛巾仔仔細細擦乾淨。小半瓶桔子汁全部喂完了,放下瓶子又親孩子的臉,還叫孩子不停地叫爸爸,叫了幾十聲還要叫。孩子的衣服有一粒紐扣開了,他給他扣好;孩子的小腿被蚊子咬了一個小疙瘩,他用手指蘸著自己的口水給他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怎麼辦呢?總不能讓你就偎著妻兒不走了,你還得到你的囚房去。看守人在催了,不能再磨時間了,他又把孩子親了一輪,緊緊摟著,抱去送給鄒燕。鄒燕接過孩子,望著丈夫,丈夫也望著妻子,淚如雨下,心如刀紋,誰也沒有做聲。望著望著,互相都望不見了,只剩一個淚影,轉臉離開。出門時,範子愚回頭喊了一聲:「再見了!」

  當晚,鄒燕寫了一張醒目的大字報貼在禮堂大門正中處。標題是:「警惕反革命分子范子愚玩弄自殺陰謀」;下面的內容便是他回家刮鬍子的一系列反常表現。那位以「大老粗」為榮的最革命的排長最先看到這張大字報,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下說:「自殺?知識份子就愛犯這些毛病。自殺了活該,自絕於人民。」

  過了幾天,自殺事件並沒有發生,人們也就不特別注意了。就在這時,範子愚採取了行動。上次回家刮鬍子的時候,他趁人不防將一塊刀片裝進衣兜裡了,拿回囚房以後,又轉移藏到《毛主席語錄》的塑膠封面夾層裡。這天天將亮的時候,他趁兩個看守人坐在走廊上聊天,門又正好關著的好時機,偷偷從床上爬起來,將被子偽裝成仍像有人睡著的樣子;拿出刀片來,將紗窗一格的左、下、右三方劃開,從窗格裡鑽了出去。

  他決定,是死是活就在此一舉了。首先去找江醉章,想用叛徒一案威脅討好雙管齊下,看能不能有點效果,使他出面周旋,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若不成便再不回來了,投河、臥軌、懸樑,自殺的方法有的是。連絕命書都已寫好裝在身上準備著。他跑到高幹招待所,正好有人開門,因不認識範子愚,只聽他說有急事要找江主任,便放他進去了。

  江主任聽見有人這麼早來敲他的門,滿不高興,磨了半天才穿好衣服,趿拉趿拉走出來。把門一拉,他大吃一驚,心裡咒駡道:「這具死屍怎麼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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