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上頁 下頁 |
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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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是從文工團樓頂上那個高音喇叭裡傳出來的,乘風碰到對面宿舍的牆上,反彈回來又碰到旁邊一座倉庫的牆上,再反射出去,不斷地碰回,不斷地反射:殺呀!殺呀……! 機關幹部們低著頭從樓前加快步子匆匆走過。殺呀殺呀的聲音在他們頭頂飛過來飛過去,人人把帽檐扯得低低的,深怕被忽然削走了。他們都知道這裡正在發生著什麼,他們目睹了整個冗長的戲劇。一會兒是喜劇,一會兒是鬧劇,一會兒是惡作劇,當前又在演悲劇。在頭幾幕裡扮演英雄的人現在變成囚徒了,監禁他的囚房就在樓下,視窗正對著來往的行人。頭幾天有人扭頭看看,現在不看了,他並不是討人喜愛的人,很難得到別人同情。因為他過去的壯舉在人們心裡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全是一些不可一世的派頭,蠻不講理的態度,武斷衝撞的語言,頭上長角的形象,見人就頂的脾氣,造孽多端的歷史……不少人覺得這樣也好,軍營裡可以恢復平靜;而同時又不停地聽到「殺呀!進攻!殺呀!進攻!」不知會不會有一天輪到自己。所以最好是低頭走路,把帽子戴穩一點,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新近衰敗的革命家范子愚一臉頹喪默默無聲地坐在寫字臺前,透過紗窗望著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走過去一個,又走過去一個,又走過去一個……他感到所有這些人都是行屍,全無情性和感覺。但他羡慕他們還能自由地行走,比較起來,自己連行屍都不如,是一具坐屍。他忌恨自由來往的人們,眼睛翻白地盯著他們,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人們在他視線圈裡模模糊糊地晃過去。後來他疲倦了,躺到床上去,十指交叉將兩隻手壓在後腦勺下面,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望著天花板。這座大樓年歲已久了,天花板變了顏色;又不是均勻變過來的,有些地方變了,有些地方不變,於是成了一片花斑。他從花斑點點的天花板上發現了藝術,是最奇妙的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形象不準確,具有可變性,還有許多不易理解的線條、斑點和色塊。這藝術啟發了人們豐富的想像力。 範子愚偶然從一個角上發現了類似鬥爭大會的場面;接著,整塊天花板便成了鬥爭大會集錦,到處是拳頭,高挽著袖子的手臂。到處是挨鬥的對象,躬著身子,掛著黑牌,架飛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有的踏上好幾隻腳。他從這些藝術品中看見了自己,原來是揮舞著拳頭,後來是被別人用腳踩住。自從聯合宣傳隊進駐文工團以來,他已多次經歷山崩地裂的鬥爭會了,每次都是架著飛機去,架著飛機送回來。這時候肩關節還在痛,頭皮也好像脫離頭蓋骨了——是被揪的。 他體會到架飛機的滋味很不好受,非但肉體要承受痛苦,而且人格遭受了極大的侮辱。任何一個儀錶堂堂的人,被這麼一架一揪,就會立刻變得十分狼狽、醜陋、面無人色。每次被架上鬥爭台時,在恐懼、痛苦、委屈、悲哀的複雜心情的間隙裡,還隱約夾帶著一種這樣的奇怪心理:「鄒燕在不在會場上?她看到我這個醜樣子會不會與我離婚?幸好結婚了,有孩子了,要不然,再也別想找到女朋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最好的教育其人之法。範子愚受了這一段教育,心地變得非常善良了,他由自己聯想到別人,將心比心才知道別人的痛苦。於是,在憐憫自己之餘,也憐憫著被他鬥過的那些人,包括彭其、胡連生、陳政委乃至最可痛恨的保皇狗。 他們那些人當時是怎樣活過來的呢?他們被鬥時想了些什麼?也想到了老婆離婚的問題嗎?他們有沒有使肩關節不痛的訣竅?他們所受的痛苦更沉重啊!因為那時正是武鬥吃香的時候,現在已經收斂多了。每一個樂極生悲的人都要後悔,新近衰敗的革命家范子愚也後悔了。最先後悔的就是關於武鬥,架飛機,踏上一隻腳。其實這些鬥爭形式並不是他首創的,但他同樣受到一種創造了罪孽的良心責備的痛苦,後悔著不該搬起石頭最後砸在自己腳上。 他住進這間囚房已有一個多月了,剛進來時並不以為然。反復回憶自己造反以來的全部經歷,想來想去以今天的標準是功大於過,功過抵消還有結餘,應該得到某種酬謝。卻為什麼只記過不記功呢?他不相信毛主席會同意這樣做,憑著運動初期的經驗,料想這又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毛主席會要打救革命功臣的。因而他並不怎麼怕,甚至預見了保衛部長和聯合宣傳隊的人明天將要倒楣。要他寫檢查材料他不寫,問他為什麼不寫,他說:「沒有什麼可寫。」 於是,又架了一次飛機,接著架了好幾次飛機。架飛機是不好受的,他決定採取戰略退卻,以保存有生力量,伺機反攻。他開始寫了,而且寫得很多,把所有經歷過的事都寫上去。不加分析,不戴帽子,像寫造反日記一樣客觀地將事實記錄下來。這當然是不符合要求的,為了這,又架了兩次飛機。他的態度再次硬起來,因為飛機架慣了,肩關節也鍛煉得可以了,搞來搞去,不過如此而已,可怕的變得不可怕了。 與此同時,聯合宣傳隊組織了少數積極分子對范子愚家裡進行了一次突然襲擊。就像以前查抄方魯的家一樣,不過要比那次查抄仔細一百倍。鋪蓋卷起來了,被子都拆開看了,小孩用過的尿片撕開了,衣櫃的木板縫裡用竹簽通遍了。至於書籍、廢紙和筆記本,不管是範子愚的還是鄒燕的,所能見到者全部收集起來,用木箱裝上,貼好封條,送到保衛部待查。其實負責翻查那些東西的人也並不是保衛部的人,而是劉絮雲。為了那些東西,劉絮雲關在一間不許外人進去的臨時保密室裡整整工作一了半個月,但她要查的那個叛徒交代材料並未能找到。 想找的沒有找到,意外地發現了一樣有用的東西。在一塊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的反面有幾個這樣的字:上而橫擺著「打倒」二字,下麵豎寫著「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打倒」的「倒」字右側還有一個「彭」字的左半邊,劉絮雲認為這個半邊「彭」字是多餘的,便把它裁去了,剩下的字正好勉強拼成了一條反動標語。所以說是勉強,是因為上面二字橫排著,下面的字豎排著。橫豎是不要緊的,只要那些字拼湊起來能得出需要的意義就行了。於是,拍成照片,放成原樣大小,複製好幾張,拿一塊小黑板將照片釘上,把發現過程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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