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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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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朝一日你把你的敵人擊敗了,他被你關進囚籠了,你也可以用這把鎖來鎖住他,不讓他逃走;從監護人的角度來看,你這個被關的老頭子對他並無威脅。你沒有批評過他們,沒有打罵過他們,沒有奪走他們任何一點利益,他們恨著你幹啥呢?歸根結蒂,彭其與監護人之間暫時處於敵對地位完全是第三者所為,他們任何一方本來根本不需要這樣。所以,時間一長,監護人和被監護人漸漸地打成一片了。彭其管他們叫小劉、小崔、小郭;他們幾個也由原來的稱呼彭其為「哎」改稱為「彭司令員」了。從此,小劉去了小崔來,小崔去了小郭來,總是有一個人陪伴著彭其,使他不感到寂寞。 日子像螢火蟲的屁股一樣,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每當開始亮時,彭其就得起床,然後是洗臉,吃飯,聊天,吃飯,靜坐,吃飯,沉思……到黑了以後他又得上床,然後又亮了,然後又黑了……有時他想,把這個螢火蟲的屁股砍掉,扔進大海去,省得它害得人一時爬起,一時躺下,折騰個沒完沒了。要是永遠是黑的,就可以永遠睡著不起來,多省事呢! 螢火蟲還是那樣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不知不覺,彭其感到天氣在起變化,早上起來必須穿毛背心了。他以為已到了初冬,因為近十年一直住在南隅,那裡是要到初冬才偶然穿一穿毛衣的。後來向小劉一打聽,才知道剛剛陽曆九月初,離中秋節還有一些日子。於是他想起了月兒團圓的事。記得那年在井岡山,適逢中秋節沒有戰事,由陳鏡泉提議把本村同來的四十六個同志(原是四十七個,彭四保未上井岡山就棲牲了)都找攏來,雖然沒有月餅,不妨賞賞清月,圍坐一起,互相勉勵將革命幹到底。除了九個人因部隊不在這裡和三個人需要執行任務以外,其他三十四人都到齊了。大家約定,革命勝利以後,一定要在中秋節來一次大團圓。 那時候想得多麼天真!打仗豈有不死人的!大團圓哪裡會有呢!除非全部死光了,才可以在九泉之下團圓。不過,死了的雖然不能參加團圓,活著的三個卻已團圓過多次,每次團圓都要把已經犧牲了的四十四人盡所能知地回憶起來。印象最深的除了扭著頸子死的彭四保以外,還有一個從小當叫化子最後仍是餓死的王一棍。王一棍本來不是他的正名,而是外號,因為有一年春節出門討米,連破布袋子都被狗拖走了,僅剩一根打狗棍,所以得來王一棍的諢名。到後來參加共產了,人家還是那麼叫他,連彭其也記不清他的正名了。「再也莫想團圓了!」彭其歎著氣想道,「只怕就從今年中秋節起,月兒永久不圓了!」 螢火蟲的屁股還是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真正到了中秋節那天,彭其卻又忘了。晚上小崔來接班的時候,偷偷塞給他一個廣東產的叉燒月餅。老將軍捧著月講,面對窗戶,泫然淚下。這一夜西風颯颯,月色昏朦,空氣乾燥,寒氣襲人。彭其不能開窗望月,因為窗戶被釘死了,他只透過玻璃凝視著淒冷的街燈。由於有屋頂擋著,看不見街燈下的行人,但他猜想,大概人們都在低著頭走路,望月的絕少。他胡思亂想,忽然想到月裡的嫦娥去了。嫦娥躲進月宮大約有四千多年了吧?她怎麼不感到寂寞呢?也許那孜孜不倦忙於伐桂的吳剛,也像小崔、小劉、小郭一樣是月宮的一把鎖?嫦娥所以不寂寞,多半是因為有吳剛陪伴;彭其所以不會寂寞到死,就因為有小劉、小郭、小崔。去他娘的! 本來有妻有女,有戰友,有上十萬部隊,卻也要像嫦娥那樣孤單。想起他的部隊,就想到那些穿雲破霧的英雄,他本來可以下一道命令,叫他們向一切囚籠開火,甚至向月宮挑戰,但他與部隊的聯繫已被割斷了,英雄們聽不見他的聲音。要是陳鏡泉仍像過去那樣知心,他本來可以傳遞司令員的號令,可是他變了,站到對立面去了,指揮別人的隊伍去了。什麼團圓團圓,人跟人永遠不會有長久的和氣與團圓。盼望團圓是因為吃夠了分離的苦,團圓過後,接著來的又是分離,「死結同心」是孩子的想法。乾燥的空氣蒸發了彭其臉上的淚水,新湧出來的眼淚又在被空氣蒸發,他連月餅的包裝紙都沒有剝掉,雙手捏住一掰,成了兩半。天上的昏月還在團圓…… 前天他意外地得到關懷,可以暫時離開這個鳥籠似的房間了,並有轎車來接,原來是又要開會了。老戰友和新對頭都在,陳鏡泉也來了,但彭其假裝沒有看見他。這次的會議開得比較乾脆,主持人三言兩語就把會議的宗旨講完了。只有兩個議題:一、先由彭其在會上再做一次交代,也就是一次決定他自己命運的交代,他是否願意改悔就此一舉了;二、根據他的交代情況,大家再評論一番,提出對他的處理意見。主持人問他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彭其立即答覆說不需要考慮了。 接著,他便把過去交代過的一些老話重述了一遍,仍舊是「茅坑裡的石頭」。於是,大家便憤怒地開始發言了。幾乎每一個發言者都是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的,好像他們每個人都被彭其挖掉了祖墳。關於處理意見,大都提得比較左,有的主張開除他軍籍,有的主張開除黨籍,有的主張黨籍軍籍一起開除,甚至有的建議給他戴上反革命帽子,送回原籍去。對於這些處理意見,彭其像都聽清了,又像都沒有聽見,仍跟半年前一樣,慢性耳聾病一點也不見好轉。會議開了一上午,午休以後接著又開。下午的會更簡單了,只宣讀了一項命令,內容是撤銷彭其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和軍籍,以觀後效。組織處理要比大家的意見仁慈得多。 從此以後,彭其就是彭其,正如鄒燕就叫鄒燕,陳小炮就叫陳小炮一樣,名字下面再沒有什麼頭銜了。受了嚴厲而又冤枉處分的彭其,這時的心情應該非常痛苦,而事實上恰恰相反,他非但不痛苦,反而感到一身輕快。名字下面的頭銜,他已背了快四十年了,走上井岡山就當班長,以後步步上升,官銜越來越大,最後達到了兵團司令一級。在沒有撤職以前,有時碰到挫折,也曾經羡慕過普通戰士,他們只要聽口令就行了,省事得很,輕鬆得很。每當出現這種想法,他就立刻責備自己,認為是貪圖安逸,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現。儘管那官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等於是背上的包袱,官銜越大,包袱越重,如果力氣小於包袱,人就會壓得趴下起不來。 而彭其總是勉勵自己竭盡全力來背,感到吃勁時便咬牙挺一挺,總算沒有把包袱扔掉。今天突然把背了四十年的大小包袱一下子卸得乾乾淨淨了,而且又不是自己扔掉的,而是人家強行給他卸下來的,他不需要自責,不因覺得無能而慚愧,這豈不是該他享清福的時候了嗎?因此,他體味到老牛卸去牛軛一般的鬆快感。散會以後,有些發言很左的同事尋找機會向他表示安慰,有的問他身體怎麼樣,有的偷偷遞過來同情的眼光,有的望著他感情複雜地歎一口氣。對於這些,他全不以為然,覺得他們都是多此一舉,如果允許他笑的活,他會對他們報以輕鬆的一笑。他帶著這樣的特別心情,走到了舊曆年的盡端,準備和新到的春天見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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