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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狂暴的大風雪在院子裡旋轉,載送彭其的轎車披著雪花貼地爬進了崗門。彭其推開車門鑽出來,仰頭望瞭望天空,邁著他固有的軍人健步,踏上臺階,登上木板樓梯。今日他的腳步比往常更重,好像要借助於腳步聲把剛剛發生的大事告訴所有的人。實際效果正好相反,人們看到他步伐有力,表情泰然,以為他的問題已經搞清楚了。不瞭解前因的人甚至會猜測他大概剛從指揮所回來,就在不久前,他指揮的戰鬥取得了巨大的勝利。監護人小崔跟在他後面,也恰似他的秘書,一切都跟正常的時候一樣。

  晚餐後,小崔給彭其泡了一杯濃茶,兩人相對面坐,扯起閒話來。

  「小崔,」彭其先說,「我把你害了。」

  「怎麼說呢?」

  「家家都在過年,你不能回家吃團圓飯。」

  「要是我回家團圓去了,您一個人不是更寂寞嗎?」

  「我不寂寞。」彭其慨然,引出了長篇大論,「如果被打倒的只有我一個,那我真正會寂寞死了。現在是倒下的比站著的多得多,那站著的才是寂寞呢!我寂寞什麼!光就軍隊來講,高級幹部倒了的跟半倒的占了一半;地方上倒的更多,大到政治局委員,小到支部書記,不倒的數得出幾個來?如果那些倒了的人組織一個在野共產黨,要比在朝黨大得多。看起來,在野黨的人越來越多了,今天推一個過來,明天推一個過來,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在朝黨呢,越來越精了,剩下的都是精華,了不得!小崔啊,我這是隨便扯談,你莫去告我的密呀!你一告,我老頭子就死在你手裡了。」

  「我剛才在想愛人要生孩子了,您說什麼,我根本沒有聽見。」小崔故意這麼說。

  「沒有聽見好,最好是變成聾子,再把眼睛瞎掉就更好。又瞎又聾你就當不得大官了,不會有什麼人來眼紅你的帽子。腦殼上戴一頂烏紗帽,搞得不好連頸子都會被別人割斷,他想要你的帽子嘛!你又捨不得給他嘛!他怎麼辦呢,只好割你的頸子。你連腦殼都沒有了,再也戴不成帽子了,也就不會想法把帽子搶回來了,這樣子,人家才放心。你看吧!你看我的話講得准不准吧!我是曉得的,心裡清白得很。剛才他們把我的帽子取走了,我感到一身輕快,跟孫猴子取掉了緊箍咒一樣,他娘的!今年我過一個痛快年。只是不跟家裡人在一起,如果在家裡,我要把收音機打開,哦!不必了,現在收音機不播音樂。我呀,我叫我們湘湘彈鋼琴,把那個文工團的小趙喊來唱歌。我自己挽起袖子殺雞殺鴨,我樣樣都曉得搞,只是丟生了。娘的!我們也喝酒,喝他個爛醉如泥,反正我屁也不是了,明天又不要進指揮所,夜裡也不要挨著電話機睡覺。我解放了,自由了,過了年準備一根釣竿,戴頂草帽子釣魚去,到了冬天我又買一支獵槍,打不到斑鳩打麻雀,你看多痛快,你看這樣的日子好過不好過?小崔呀,只怕你日後還得不來我這點幸福呢!我打了四十年仗,平時一聽那些青年人講起什麼幸福幸福我就厭煩,今天我自己也曉得幸福了。不過……」

  彭其忽而呆呆地望著牆壁,臉上的表情由苦中樂變成樂中苦。香煙在他手上燃燒,煙灰落下來掉在深藍色呢軍褲上,他沒有察覺。也許那煙灰是被他脈搏的跳動震落下來的吧?看得出太陽穴上方那根凸出的血管正在強烈地搏動。他似乎感到嘴唇乾枯,便伸出舌尖來舔了一舔,卻忘了手邊有一杯香茶。坐在對面的監護人小崔也被他忘了,好像這屋裡只剩他自己一人,此外就是牆壁,雪白的牆壁。

  過了一陣,他又開始講話了,不再是跟任何旁人交流心得,而是一種自語,當著小崔的面自言自語:「……帽子倒是丟了,頸子還在,還有危險。有這個頸子,人家就曉得你還在出氣,只要還在出氣,他總會懷疑你想把帽子搶回去,他是睡不著覺的。這個頸子蠻討嫌,自己要割又割不下來,等人家來割又不曉得要等到哪一天去,他又不把信的。過去的人可以當和尚,住進和尚廟,誰也不來找你,一切災禍都可以免除;現在你就是想當和尚,廟裡也不敢收你,你是共產黨員,無神論者,怎麼能當和尚呢?釣魚,打獵,搞不得,搞不得,說明你身體還好,誰曉得你到哪一天才會死呢!搞不得。那我做什麼去?住療養院?也不好。『哦,你還蠻愛護你的身體呀!養好了打算幹什麼?你這個小子,心裡有鬼,不甘心。』只有一個辦法……」他本想說躺進棺材裡去,但這時他記起了對面坐著的監護人,恐怕把此話說出來會引起小崔精神緊張,便臨時轉口說,「沒有什麼好辦法,沒有,沒有,只好等著……」

  西北風打著響亮的呼哨在戶外狂奔亂竄。不怕冷的孩子們點燃單響爆竹,東響一下,西響一下,像戰場上兩軍僵持互放冷槍時一樣。打開房門便有油香從門縫裡傳進來,軍官們都和自己的妻子在忙於烹調各自喜歡的菜肴,剁餃子餡的將砧板敲得如鼓響。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煩惱,到了這一天,所有的煩惱都被暫時擱置。中國人的祖先很聰明,為自己和後代創造了那許多節日,並給這些節日規定了各種各樣的歡度形式。大概節日的創立者多半是窮人,因為他們一年難得溫飽,煩惱諸多,想出法子來快活一下,盡其所能吃點好的,也讓苦累的身心得以休息。

  今天誰最需要有這種休息呢?這當然很難說得準確,因為在你熟悉的人中間有最需要休息者,而你不熟悉的人當中存在著更多更需要休息的人。就我們所知,彭其是最需要得到休息的人。上一次春節他還在當司令,頭上的緊箍咒箍得正緊。今天是時候了,應該與親人同享一天歡樂,吃點好的,拋棄一切苦惱,做一回無憂無慮的人。可是他不能回家去,他的節日被別人剝奪了。原來這節日也跟帽子連在一起,帽子既已拿走,節日也隨之而去了。

  「小崔,我們也來過年吧!」彭其不想傷心事了,忽然像年輕人一樣拍了一下膝蓋站起來說,「你能搞到酒嗎?搞點酒來,我們一起對酌。」

  「您要喝酒我可以跟他們說說看,但是我不能喝。」

  「那就麻煩你去搞一點來吧!」

  小崔暫時離開這裡,出去很短的時間就回了。隨後便有人送了一瓶葡萄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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