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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不久,範子愚在前,趙開發在後,匆匆走了回來。趙大爺一路問著:「小範,這是怎麼啦?到底怎麼啦?為啥不要救護車?你說呀!」範子愚塘塞著說:「大爺,您別問了,是有原因的,現在說不清楚。」說著話,範子愚已走上臺階,他看到牆根有一隻長形的柳條筐,裝著一些引火的劈柴,靈機一動給它派上了用場。他把劈柴抱出來放到一邊,將柳條筐拿進屋來,往地上一扔,拍拍手,對趙大明說:「快找根繩子,有杠子沒有?就用這個,抬到火車站去。」

  「抬什麼?」趙開發奇怪地問。

  「抬他。」範子愚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彭其。

  趙開發和他的老伴同時一怔,以為是聽錯了。

  「你說什麼?」老頭重問一次。

  「大爺,」范子愚強作耐心地解釋道,「我們要把他帶回南方去,他是一個走資派,我們的同志在等著鬥他,當然,也會給他治病的。早上六點的火車,現在時間不多了,您幫我們找根繩子吧!」

  「是這樣!」趙開發轉臉望著自己的兒子,眼裡冒出憤怒的火來。

  趙大明在父親的眼光逼迫下,躲躲閃閃,不敢正視,想解釋清楚又礙于範子愚在場,他陷入了十分難堪的境地,求饒似地叫了一聲:「爸爸!……」

  範子愚忙著整理自己的東西,一面忙活,一面催促趙大明:「快點!時間不多了,把他送回去,你再回來度假也行。快找繩子!」

  趙大明此時如亂箭穿胸,幾乎要暈倒了,為了避開父親那越來越令人害怕的眼光,他膽怯地移動著視線,偶然在衣櫃頂上觸到一根露出五寸尾巴的粗麻繩,忽然像瘋了一樣,伸手拽住麻繩用力一扯。麻繩是壓在一個裝零星工具的小箱子底下的,小箱子被麻繩帶動,從櫃頂上滾下來,哐!嘩啦!響成一片。趙大明這才感到鬆快了一點,他正是要把積鬱在胸中的熾熱的岩漿,通過繩子,傳遞給小箱子,讓它摔下來,借它的力量爆響,噴出去。

  「你敢!」趙開發逼近兒子。

  「爸爸!」趙大明吼叫著嚷道,「您知道嗎?這是路線鬥爭,是鐵面無情的。他是走資派,他罪該萬死!他不是人!你不要把他當人!他是一隻挨了槍彈的野鴨子,被我們撿了便宜,趕快拔毛,把鍋燒紅,放上油,等著,沒有什麼客氣講,不能溫情脈脈!您懂嗎?您那麼糊塗?不要擋著我!讓開!誰同情他誰就跟他一樣,不是人!」

  趙開發一語不發,撲上前來,揚起手,照著兒子的臉打下去。響聲過後,趙大明放聲慟哭起來。只有這樣,他才有理由嚎哭;只有這樣,他的哭才不會叫範子愚看出破綻來。他感謝親愛的爸爸,「您終於會意了,讓我能夠大膽地哭一場了。」

  【第二十八章 將軍憤】

  彭其是怎樣摔下玉帶河的?故事要回頭細敘。

  他在北京已經住了半年,半年裡沒有離開過特為他準備的那一套房間,半年沒有呼吸過戶外的新鮮空氣,半年沒有曬過太陽。他瘦了,皮膚白了,左腕上被手錶長年蓋住而形成的白印消失了。半年來沒有擦過皮鞋,因為不見灰塵,不需要擦它。半年來沒有同第二個人一起吃過飯,漚紅辣椒和煙熏臘肉的味道已經記不起來了。這半年他過著隱居生活,像不得志的秀才,下決心關起門來著書立說,寫字臺上每天擺著紙筆,只見他常常坐在台前沉思。他的著作進展極慢,煙缸裡的煙頭倒掉又填滿,倒掉又填滿,桌上的稿紙卻很少更換,煙頭比字多出一百倍。他在這裡住了半年,新的朋友只結識了七個,其中四個是輪番跟他談話的,三個是負責監護他的。監護他的朋友他能叫出姓氏來,談話的朋友連姓都不知道。他當了半年的俘虜,半年囚犯,半年木乃伊。

  最初,他經歷了一段轟轟烈烈的生活,每天有十幾個人圍著他,機關槍和大炮無休止地向他射來,日復一日,漸漸地聽覺開始麻木,害了慢性耳聾病。向他發動攻勢的指揮人就是他過去的親密戰友陳鏡泉,他看見他不斷吹號、擂鼓、揮動指揮旗,驅使炮手們拼命地轟。要是別人當這個指揮,他彭其也許會老實一點,恰恰在陳鏡泉面前,他要挺直腰杆更硬三分。他當然不知道陳鏡泉是怎樣被人操縱的,他只能看見前臺的表演。人家把他在南隅挨鬥的實況錄音放給他聽,他大吃了一驚,立刻跳起來大罵:「陰謀!他娘的陰謀!我不是這樣講的!有人搞鬼!害人!」

  在他的回擊下,陳鏡泉表情呆板,面無人色。彭其暗自得意,恥笑對手無能,所用的手段十分拙劣,作賊心虛,經不起反擊。可他又上當了,哪知陳鏡泉只是一塊盾牌,盾牌雖被刺傷了,躲在後面的勇士卻安然無恙。錄音帶放了一次又一次,彭其氣得連話都不願意說了,不管人家怎麼吼叫,他緊閉著嘴唇,就是不張開。而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候,他偷偷向周總理寫了一封信,憤怒訴說了所有冤情。可是,誰能為他去傳遞呢?他只得把它藏在身上,等待有利的時機。

  熱鬧的階段過去了,圍攻的隊伍不見了,陳鏡泉也不再露面了。繼之而來的是和風細雨,像黃梅季節的天氣,不冷不熱,天天一樣,持之以恆。那四個專與他談活的朋友就是在這段時間認識的。他們四個人好像是同一個媽媽生的,性格一樣的溫柔,態度一樣的和善,進門臉帶三分笑,出門回身一點頭,說話輕聲細語,舉止文質彬彬,堅持委婉規勸,頗為體己貼心。慪火了,不生氣,受了冷遇也不灰心。他們竊竊私語地告訴彭其,叫他不要過於憂慮,要愛護身體,晚上好好睡覺。只要承認了有組織有計劃地反黨,並表示接受教訓,就可以既往不咎,一筆勾銷;他們表示對紅軍老幹部十分尊敬,並且把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關於彭其過去的英雄故事拿來津津樂道。

  這幾個人真是可愛極了,使彭其對他們產生了好感。但是,無中生有的事實他不能承認,恐怕就連許淑宜或湘湘來勸他,他也不會承認的。他是有感情的人,用感情來打動他,他不會不動;但他更加重視原則性,要是把感情和原則放到天平上來稱,那麼感情就變得幾乎沒有重量了。他在幾十年行伍生活中,最忌恨一個「假」字,假敵情可以誘使你興師動眾,千里撲空,乃至全軍覆沒。他感謝他們態度友好,但寧死不說假話,說一千遍一萬遍也動搖不了他要說真話的決心。後來那四個可愛的朋友再不露面了,最後一次離開時也沒有說明一下。彭其與他們相處已經習以為常,每天吃過早餐就等著他們的到來,像等待情人一樣。一天等不到,兩天等不到,他感受到一種類似失戀的孤單。從此,他只好找監護人說話。三個監護人都是青年軍官,也像是同一個媽媽生的,一樣地沉默寡言,常常半天不講一句話。彭其主動找他們攀談,頂多是你問一句他答一句,決不隨便發揮,更不高談闊論。

  開頭,彭其曾經把他們看作敵人,因為他們執行著獄卒的任務,而自己則是被看守的囚犯,囚犯與獄卒之間,怎能不互相敵對呢!日子一長,敵對情緒逐漸模糊起來,以後反而萌發友誼之情了,你說怪也不怪。究其實,從敵對到友誼是很自然的現象,因為敵對的基礎本來就很薄弱。從彭其的角度來看,這幾個充當獄卒的青年與自己本無舊怨新仇,要不是有人把他們派來,他們大概決不會主動要求到這裡來。與其說他們是敵人,還不如說他們是敵人手上的一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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