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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因此決定立即派人上京。範子愚接受了上回的教訓,人生地不熟,貿然闖到北京去是要吃虧的,所以這回他堅決要拖住趙大明同來。趙大明家在北京,至少不愁沒有地方落腳。本來,趙大明能有機會在春節期間回北京與父母團聚,這是難得的好機會,但由於此行任務尷尬,他一再找理由推託,怎奈範子愚不顧一切,強行把他拖上了火車。到京以後,範子愚兩腿不閑,鑽山打洞想摸到彭其何日回南隅的情報,摸來摸去,只知道會議已在春節前開完,而彭其的啟程日期無法知道,他為此非常焦急,除夕夜的盛席都未能盡興盡歡。萬萬沒有料到,彭其被趙大明的父親背回家來了。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範子愚望著昏迷的彭其,像站在一壇突然從地下挖出來的金子面前,那樣驚喜,那樣眼饞,那樣情不自禁地想立刻動手。趙開發老頭聽說這就是兒子那個部隊的司令,已經驚奇得不知所以,又見範子愚講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表情來,更加愕然。他望著範子愚的臉,像看見公雞游水似地感到奇怪。

  「您是在哪兒發現他的?」兒子問。

  「金水橋底下。」

  「知道他哪兒受傷了嗎?」

  「不知道,好像……」趙開發估摸著說,「可能是凍的。」

  「范子愚,」趙大明穿上軍用絨衣說,「你去捅捅爐子,把火燒大一點。」說著便動手取下彭其的軍帽,察看了他的頭部,側臉對父親說,「頭沒有受傷。」

  接著,他又解開他的大衣,將他的兩條手臂從大衣袖筒裡脫出來,分別做了幾個屈伸的動作,發現兩臂是完好的。又解開層層紐扣,伸進手去摸了摸他的胸脯和兩肋,也沒有發現異常。按按心臟,跳動的節律稍慢一點,呼吸情況同熟睡的人相似,這大概也是正常的。後來,他搬起了他的右腿,能屈能伸,也是好的。當抬起另一條腿的時候,趙大明驚叫了一聲。

  「怎麼啦?」

  「膝關節骨折。」趙大明揩著額上的汗珠說,「要趕快送醫院。」

  趙大娘從里間走出來,見了這意外場面,急得在屋裡團團轉,不知所措。她忽然想起,對老伴說:「你還站著發什麼呆!快去借擔架車吧!隔壁看門的張老頭准還在喝酒,他們單位有擔架車,上回西屋的李師傅愛人生孩子,就是借他們擔架車送去的。你快去吧!」

  趙開發如夢初醒,連忙借擔架車去了。

  範子愚慌手慌腳找到自己的大衣、棉衣、棉褲,將每一個衣兜褲兜都掏了一遍,最後在挎包裡找到一份列車時刻表,看了一陣說:「趙大明,早晨六點有一趟開往廣西的快車,我們乾脆,把彭其帶走,送到桂林空軍醫院去。同時給南隅拍一個電報,叫家裡來人,在桂林等著我們。正好今天是春節,很少有人坐車,買兩張軟臥車票,讓他在車上躺著,四十來個小時就到了。」

  「這樣行嗎?」趙大明說。

  「怎麼不行!別那麼前怕狼後怕虎的了,現在這年頭,跟打仗一樣,辦事要果斷。」

  「可他還昏迷著呢!除了膝關節骨折,還不知內臟有沒有摔出什麼毛病來,不馬上送醫院,在車上出了事怎麼辦?」

  「出不了事,金水橋只有那樣高,要是年輕人摔下去,根本不會骨折。」他又強調說,「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把他送進北京的隨便哪家醫院,空軍司令部馬上就會來人,陳政委還在北京,他也會來,彭其就再也別想落到我們手上了。如果把他帶走,送到桂林,我們的人把他控制住,一邊治病,一邊叫他交代,我們可能從他身上得到一點新材料。要是怕桂林空軍醫院還靠不住的話,乾脆,到柳州,送進地方醫院,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我們只要從他嘴裡撈到了金水橋跳河的新材料,不怕空軍黨委不認帳。」

  「可我們是從北京把他劫走的,到時候不給咱們扣上打砸搶的帽子?」

  「哪個造反派不搞打砸搶?再說,我們又不是到招待所把他搶出來的,我們是在路上撿的。」

  範子愚說出「在路上撿的」這幾個字,使趙大明心裡挨了重重的一擊。唉!一位曾經為創建人民共和國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將軍,今天竟變成了一隻被獵人疏忽的已經中彈的傷野鴨。讓路人拾到,喜出望外,趕緊夾著它溜走,回去拔毛,剖肚,享用一頓不花錢不費力的美餐。趙大明的心像送進絞肉機去了,但當著範子愚的面,又不能將痛苦流露到臉面上來,他只得裝傻,像沒有睡醒的人一樣,反應很遲鈍,理解力很差,範子愚說得夠清楚了,他卻裝著不懂,癡呆地望著對方。

  「你怎麼啦?」範子愚奇怪地盯住他問。

  「我……」趙大明皺起眉頭,「我還不懂。」

  「你是故意裝糊塗吧?」範子愚無情地點破他的痛處說,「我知道了!趙大明,你跟我們演了很長時間的戲,演得不錯啊,夥計!但是在關鍵的時候你露餡兒了。你為了同情他,不顧我們造反派的命運,裝糊塗,不同我合作,我沒有冤枉你吧?」

  「隨便你怎麼認為。」

  趙大明只得這樣說,說完靠餐桌坐下,望著母親在為昏睡不醒的彭司令員細心扣上衣扣。

  「其實,」範子愚坐在趙大明對面,委婉地轉彎子說,「我與彭其有什麼冤仇呢?他受傷了,本來是要就近送醫院才對,在火車上耽擱四十多個小時,不但要叫他受罪,而且對治傷可能不利,這些我也都知道。他要不是彭其,而是別的不相干的人,我會馬上抬著他送醫院去,比你的動作還快;他要是不關係到我們自己的命運,我也沒有必要做這樣的缺德事了。可是趙大明,這是路線鬥爭啊!現在這年頭,在路線鬥爭的大事上可不能溫情脈脈,你對彭其溫情脈脈,人家就要問你為什麼那樣。人家對咱們可是不講溫情的呀!我要提醒你,別以為咱們今後會平安無事,你聽說沒有?現在出現了一種『揪壞頭頭』的說法啦!你能保證我們這個組織將來不揪壞頭頭?誰是壞頭頭呢?如果讓江醉章知道你同情彭其,他發現你欺騙了他,你這個壞頭頭就逃不了啦。咱們是戰友,我是好心關照你,你看著辦吧!」

  這時,趙開發已披著一身雪花兩手空空回來了,他推開門說:「隔壁的擔架車壞了,張老頭在掛電話叫救護車來。」

  「大爺,不能驚動救護車。」範子愚驀地站起來,拽住趙開發邊走邊說,「快帶我去,電話在哪兒?快!」

  趙開發莫名其妙地被範子愚拽走了。

  屋裡,趙大娘似懂非懂地聽到範子愚剛才那些話,覺得很奇怪,便向兒子細問由來。趙大明想說又說不清楚,最後什麼也沒有說,急得一忽兒站起,一忽兒坐下。母親看到兒子這番景象,更是摸不著頭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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