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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自從兒子參軍以後,趙開發已百無憂慮了,好好地做工,安寧舒適地過日子,準備在退休以後,也依附兒子搬到部隊去住。文化大革命以來,他曾看見過一種傳單,上面有軍隊的大幹部挨鬥的照片,為了這,還專門給兒子寫過一封信、要他尊敬首長,不要胡鬧,不學壞樣子。可是兒子回信時並沒有正面談到這方面的問題。兒子已參軍四年了,總共只回來了兩次。每次回來,趙開發總要問他看見過大首長沒有,問他們部隊有沒有在一九四九年騎著高頭大馬進北京的人,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多大年紀了,身體好不好,問得他兒子常常答不上來。老頭早幾年就跟兒子講過,他要到他們部隊去一趟,看看他們是怎樣過日子的,尤其要見一見他們的首長,講幾句話,坐在一起呆上半個小時,那是很大的光榮。

  由於廠裡的生產總是那麼忙,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去看兒子,也一直沒有跟他們的首長在一起坐過。今天他意外地遇見了一個軍隊的首長,並且成了這位首長的救命恩人,趙開發簡直懷疑這是一場夢。天安門上的戲劇,金水橋下的呻吟,都是不可能發生的怪事,簡直太荒唐,太難令人置信了。可是,那不幸的遇難者看得見,摸得著,並且睜開了眼睛,還說了一句聽不清的話。

  「你說什麼?」趙開發湊近他的臉問道。

  「……」

  遇難者的話仍舊含混不清,後來他移動了無力的手臂,顫顫抖抖指著自己的頭。趙開發這才注意到,軍人的帽子掉了,已經禿頂的頭在風雪中受凍。老工人立刻產生負罪的羞愧感,怎麼那樣粗心!他連忙取下自己的棉帽,戴在軍人的頭上。

  「不……」軍人說清了一個字,還擺了擺手。

  趙開發猜想,他大概是不願意叫救他的人受凍,便安慰他說:「不要緊的,我家離這兒不遠,來,我背你,先到我家裡暖和暖和吧!」

  「不……」軍人仍是擺手,又指著自己的頭。

  趙開發這才想到,他可能是要自己的軍帽。幸而那軍帽就落在上岸的地方,老工人給他把呢軍帽拾回來,戴在他頭上。這時,遇難者在全力掙扎著想把雙手抬起來移到頭部去,趙開發不明白他要幹什麼,盲目地托著他的手臂幫了一下忙。軍人將雙手移近帽檐,企圖用手指將帽檐捏住,那手已完全凍僵了,十指無法併攏,經過一番無效的努力,最後只碰在帽檐邊上,推得軍帽動了一下。趙開發這才明白了,原來是帽子沒有戴正。

  「軍人哪!軍人哪!……」老工人讚歎著,背起了不幸的軍人。

  他的家在前門附近的一條胡同裡,此去並不很遠。趙開發背起遇難者左右看看,仍不見街上有人,便只得徑直朝自己家裡走去。他感到背上的人似乎已經暈過去了,那沉重的頭部被顛簸得一擺一擺,比背著一個健全人沉重得多。

  到家了。這是一個古老的四合院,緊閉著大門。趙開發騰出手來,吃力地摸到鑰匙,捅開了門。北屋那相連的兩間房是他的家,他穿過小院子,氣喘吁吁來到自己房門口,敲著玻璃連連喊叫:「快起來!開門!出事兒了!」

  家裡人大概一直在等他回來,等得太晚,剛剛睡下去,因此很難叫醒。

  「聽見沒有?起來起來!」他把玻璃門擂得哐哐地響。屋裡亮燈了,一個青年人從床上坐起來。原來是他!趙大明。

  趙大明開了門,幫父親將遇難者扶著躺在床上。

  床裡邊睡著的人也被驚醒了,揉了一下眼睛坐起來,啊!怎麼他也在這裡躺著?這個新興革命家,半年前在北京連錢包都丟了,怎麼不接受教訓又來了呢?

  遇難的軍人被放到床上平穩地仰面躺著,趙大明和範子愚一看他的面孔,同時吃驚地叫道:「是他!」

  「他是誰?」趙開發問。

  「我們的司令員。」兒子回答。

  趙開發張著嘴既沒有出聲,又不合攏,癡呆地望著他兒子。此時沒有人注意範子愚,要是有人留心觀察,會發現這個新興革命家的面部表情的急劇變化中隱藏著複雜的內心活動。自從半年前在北京碰盡了釘子,與胡連生同車回到南隅以後,他所領導的造反組織幾乎毫無作為。半年來,有些人沉醉在精製各種三忠於紀念品的活動中,男的學會了繡花,女的發展了電影膠片的編織工藝。有些人在培植草菇和栽種鳳梨、木瓜等工作上取得了可喜的成績,為大家掙來了吃的。還有些人學會了木工手藝或把毛筆字練得相當棒了。大多數造反者已經喪盡了最初採取革命行動時那種新鮮感和高度的熱情,神經變得比較遲鈍甚至有些麻木了。

  著急的是少數幾個頭頭,他們已騎上了虎背,很難下來。這當中尤以範子愚為甚。一號頭頭范子愚在幾經風霜以後,常常私下裡對鄒燕說,早知造反這樣複雜,開頭真不該起端,但同時他又鼓動鄒燕和他的戰友們,不能放棄鬥爭,麻痹大意。可以少惹一些新事端,但過去曾經做過的事必須堅持到底,不到底,人家就可以反過來算你過去的賬。他認為,造反派決不能承認自己曾經有錯誤,相反,必須利用一切機會宣傳自己的行為都是正確的。近半年來,他們的造反組織,除了此項宣傳以外,再沒有幹別的。事實上,無論他們怎樣宣傳,反對他們的輿論已日漸高漲起來。那位全力支持他們、並與他們共同戰鬥的江醉章部長再也不來問津了,很久以來連人都找不到,就是碰見了,也是打一通官腔,沒有半句體己話可說。范子愚從北京遇難時起就對江醉章喪失了信心,意識到自己投錯了靠山。

  往後那些日子越來越證明姓江的是個陰險傢伙。不久前,他專門召集全體造反派戰友開了兩天兩夜曠日持久的討論會,研究造反組織的前途和命運,商量自救的辦法。大多數人都已意識到前方有危險,隱隱約約聽見了挖陷阱的響聲,比如常聽機關幹部們提到「你們與地方群眾組織的聯繫如何如何……」「你們衝擊政治機關的背景如何如何……」等等說法。這些就是陷阱,就是定時炸彈,不知哪一天時間一到,就會翻天覆地,大難臨頭。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嗎?討論來討論去,會議越開越洩氣,到會的人數也越來越少了。在瀕臨崩潰的緊急關頭,範子愚努力鼓足氣宣佈了他的戰略決策。

  他認為,造反派要想不垮臺,必須緊緊把握住革命的大方向,只要大方向始終正確,有一些錯誤也可以得到諒解。即使上頭不諒解,也有理由與他辯論辯論。正確的大方向應該是什麼?廣義地說太籠統了,要非常具體才行;具體說來,空四兵團的革命造反大方向就是鬥彭,始終堅持鬥彭,就不怕人家說你是胡鬧。其他造反者們拿不出更高明的招數,也就只好同意了範子愚的戰略決策。於是便產生了再次上京的行動。

  不能說範子愚他們神通不大,雖然並沒有派代表常駐北京,但北京發生的事他們都能知道,鬥彭的進展情況他們也約略知道一些。最近,陳政委接到通知,要他上京參加一次對彭其等反黨分子的決戰會議,會議結束以後,彭其將押回南隅,繼續隔離監護,檢查交代他的罪行。這個消息被範子愚他們打聽到了,決心把隔離監護、督促彭其寫交代材料的任務搶到手,這樣,就能證明本造反組織自始至終把住了鬥彭的大方向。怎樣才能爭取到這個任務呢?找陳政委正面要求,他會信任嗎?找江醉章,他會理睬嗎?範子愚認為,不能書生氣十足,「人家不給,咱就搶,現在這年頭,自己的命運由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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