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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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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票有了,零點三十分的。」 「你到底碰了什麼鬼呀?」 「一言難盡……言難盡,唉!……」 「不要著急,碰見我了,你就不怕了,我這裡有錢,你先拿點去吧!」胡處長從上面的衣袋裡隨便一拖,拖出來幾張十元的票子,往範子愚手上一塞,「拿去,如今還沒有到共產主義,沒有錢是活不成的。」 「不要這麼多,處長,我不要這麼多,有一張就夠了,只要能在車上有飯吃。」范子愚留下一張,其餘的都要還給胡處長。 「放你那裡吧!」胡處長將手一擺說,「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再碰一個扒手就完了,大家都會吃不成。」 范子愚只得將錢裝進口袋,謹慎地扣上袋扣。 「你姓什麼?我還搞不清呢!」 「我叫範子愚。」 「吃飯的飯?」 「不是,草頭底下一個氾濫的氾。」 「吃飯,還有魚……」胡處長自言自語念道,「算了算了,我記不得,我還是叫你革命家。」他又突然想起,「革命家,離開車還有很久吧?」 「還有三個小時。」範子愚看了看表。 「走!」胡處長站起來,「吃酒去,有做伴的了,心裡高興,娘賣X的!老子也受了幾天氣,消消氣去!」 他們來到車站斜對面一家通宵服務的小食店裡。這時顧客已不多,有的餐桌還空著,範子愚在靠牆的一個偏僻角落選好了位子,將自己的和胡處長的行李擱在凳上,便說:「老處長您坐著吧!我去辦來。」在範子愚正與熟食櫃的服務員商量選菜和買酒時,胡處長對他喊道:「有肉皮沒有?你問問有肉皮沒有?」不久,範子愚將熟菜端來了,一盤紅腸,一盤鹵牛肉,一盤豬肝,還有兩份鹵豬蹄,他抱歉地說:「買不到肉皮,這豬蹄可以吧?」胡處長只得將就著說:「馬馬虎虎。」接著,範子愚又把灑拿來了,一種是二鍋頭,一種是啤酒。 「娘賣X的!」胡處長喝了一口二鍋頭說,「在北京好幾天,沒有這麼痛快過一回。」 範子愚端起啤酒杯子,不禁慨然,剛才還在幻想著如果身上有錢,躲進這裡來,買上兩杯啤酒,面對熟菜碟子,「他媽的!老子就在這裡享福啦!」不料一轉眼就變成了現實,生活真是千變萬化的呀!正在這時,聽見胡處長講話,便接上去問道:「您這回來北京,到底是幹啥呀?」 「我?」胡處長忙著咬豬蹄,「講給你聽了,你回去鬥我不?」 「老處長,您不要再提那些事了,我心裡難過。」 「那我就告訴你吧!娘賣X的!我慪了一肚子的火,正想找人講一講,不講給別人聽聽,硬是過不得。你曉得,我跟彭其、陳鏡泉是同一個村裡一起搞共產出來的,四十七個人死得只剩我們三個了。剩下這三個人還要你搞我,我搞你。彭其把我搞成瘋子,不管他是好意還是惡意,反正我好好生生一個人,成了瘋子,挨電療。陳鏡泉又要帶頭整彭其,還帶了材料住到北京來整,家裡的訓練、打仗都不管了。我呢,一天到黑尋他們罵娘,罵他們沒有良心,搞陰謀。你看,這樣搞來搞去有什麼味道,何不少搞點鬼,你也不罵我我也不害你呢?再過幾年我們這些人就要進土了,這樣搞下去,到了陰間地府還會打鬼架。唉……!」 他長歎一聲,喝了口酒,「彭其在北京挨整,陳鏡泉跟著屁股來整他,家裡在那裡趁火打劫,又搞新陰謀。我看了實在過不得,沒有人同意,我自己拿錢買了張車票到北京來,想找一找紅軍時候的老人,找一找我們瀏陽共產的老戰友,商量商量,到毛主席那裡反映點情況吧!我的官太小,他們有的當了部長副部長,總比我好些,去講幾句話吧!哪曉得,我一到北京,那些人通通打倒了,都是走資派,連人都找不到。有些地方還把我當壞人,小造反崽子抓住我盤問半天。娘賣X的!我真想打人,又一想,打他也沒有用,都是屁也不懂的小孩子!唉!……」 又歎一口氣,又喝一口酒,「後來我想算了!不去找他們告狀了,還是去幫彭其講幾句話吧!快點讓他寫一個檢討,回去管住那個攤子,家裡搞得一塌糊塗啦!哪曉得,這個也不見我,那個也不見我,都把我嫌臭狗屎一樣。娘賣X的!到後來,哨兵乾脆不許我進去,我革命四十年,進門都進不了,到處把我當瘋子,還笑我!你說氣人不氣人?唉!……」又灌了一大口二鍋頭,「我再一想,找不到他們,我找陳鏡泉總還要得吧!屁!陳鏡泉也找不到,這個講住在那裡,那個講住在這裡,把我當把戲耍,娘賣X的!我要不是在車站碰到你呀,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革命家,你還看得起我這個瘋子老頭,真是少有的好人,少有的好人哪!」 「老處長,」范子愚心酸地噙著眼淚說,「您這些話……唉!揪心啊!真是……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們真是像您講的,是小孩子,不懂世事,胡吵胡鬧,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唉!不知道啊!……不知道你們平時想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想什麼,都以為像我們自己一樣想事的,真是,唉!真是……」他仰起頭,將一大杯啤酒一口灌下去,「您在北京碰足了釘子,我碰的釘子比您更慘。」 「你碰了什麼釘子?」 於是,範子愚不再避諱胡處長,把他上北京來的真實目的以及如何遭到冷遇的全部過程敘述了一遍。 「你開頭是騙我的!」胡處長聽完以後說。 「是的,對您講假話了。」 「以後不要講假話,革命家,官當得小一點不要緊,人要直,不能歪,要記住,你們還年輕,學歪了,將來會害人的。」 「是啊,是啊……」 一對冤家,邂逅相遇,在患難中成了能講真話的好友,對酌對飲,互吐衷腸,時間過得很快。等他們回到候車室時,只差四十多分鐘就要開車了,因沒有通知進站,他們仍舊坐回原來的地方。這時大部分人已經登上另外的車次走了,候車室顯得冷冷清清。胡連生和範子愚都已喝得半醉,話興的高潮也過去了,默默地坐在那裡,靜等廣播喇叭裡喊出進站的通知。他們兩人大概近幾天都未能暢快地睡覺,因而一坐下來就打磕睡。一個穿白褂的女服務員推著一部吸塵機來到他們跟前,順便提醒了一句:「同志,別睡著了,就要進站了!」 服務員離開以後,他們左右再無旁人,好像是誰把他們遺忘在那個角落裡了——一個是老紅軍戰士,一個是新興革命家。 吸塵機在向前推進。前方有一個漂亮的巧克力糖紙盒,原已被皮鞋踢踏得不成樣子了,現在又遇上吸塵機,被攪得翻來滾去。僅在十分鐘以前,它還被一個孩子珍惜地抱在懷裡,因為裡面還有最後一塊巧克力糖。現在,巧克力既然沒有了,紙盒已喪失了作用,扔在地下有礙清潔美觀,因而必須把它掃進垃圾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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