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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第二十七章 風雪除夕夜】

  夏天過去是秋天,秋天完了是冬天,又跟去年一樣,西北風把雪片攪得滿天飛舞,在整個中國,只有嶺南除外。

  半年時間,論日子不到二百天,對於十分經老的地球來說,簡直沒有什麼感覺。比如你家門前有一座石山,你小時候去爬,它是那樣高,老了去爬,它還是那樣高。除非遇上了人工開鑿,否則,每一條石縫都是原來的樣子。對於石山,它能感覺到二百天的變化嗎?又如天安門前的金水橋,每天不知有多少腳在它身上踩過來踩過去,它靜靜地躺在那裡,你夏天來走,它是那麼厚,冬天來走,它還是那麼厚。它能感覺出二百天人間事物的遷移嗎?至於氣候的更替,那是年年一樣,周而復始,在石頭和建築物看來,季節是個走馬燈,老是那幾幅圖畫在原地轉圈圈,走馬燈還是走馬燈,也沒有什麼變化。最能感出變化來的是人,去年冬天跟今年冬天不一樣,昨天中午跟今天中午不一樣。在這不到二百天的時間裡,中國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像一口大鐵鍋煮著一鍋雜燴,裡面的各種菜肴在不斷地翻上來沉下去,頭一次上來輪廓清楚,第二次上來表面模糊,第三次上來變了顏色,第四次上來也許已經面目全非了。

  各種政治色彩的人物就同各種菜肴一樣,每次浮上來面貌不同,絕不像季節一般周而復始。無論哪一塊便於貼大字報的牆壁,雖然撕去一張換上一張,總是大字報面不是別的,但每一張的內容都不相同。同是一個人,曾在這裡貼過若干張大字報,決不會有兩張完全一樣的。他的經歷在豐富中,他的認識在發展中,他的思想在變化中,無論如何不會變得與去年同一天的思想狀況完全一樣。在這不到二百天的時間裡,有些人經歷了質的變化:原來是指揮別人的,現在可能被別人監禁了;原來是默默無聞的,現在可能成了風雲人物;原來是生龍活虎的,現在可能變成殘廢了。每人都在變化,每人的變化又不同,可見人世間多麼豐富多彩。

  好大的雪呀!西北風呼呼地吼叫著,將漫天飛雪和一九六八年春節一道兒送來,北京這座古老的都城,被風雪壓進地下三尺了。紫禁城的紅牆金瓦建築,像一群大鵬在風雪中搏擊,不肯退縮躲閃,不甘被時風時雨埋沒。電纜裹著厚厚一層冰淩,依舊在傳遞電流,點亮萬家燈火。每一個屋頂都被凍得刷白,在寒風中發出金屬般的鳴聲;而每一家房裡都是熱氣騰騰,敲杯擊盞,奏出新春的歡樂。街頭的車輛雖已減少了,道上的行人卻比往日更多,尤其是孩子們,生命力無比強盛,像是要把冰雪鬧化,鬧出一個美麗的新春。對於大字報、大標語和牆頭漫畫,今天沒有人注意,好像那是一場古老的遊戲,已被現代人遺忘了,人們陶醉在似有似無似隱似現的某種幻想當中。誰也說不清楚,誰也無法描繪,總之是期待冰消雪化,百花複開,盼望能變一個樣子就好;也許一場嬉鬧過去,樂極生悲,爐火熄了,房裡房外是一樣的冰冷!

  要說除夕是團圓之夜,也不儘然。中南海的警衛戰士難道沒有家嗎?商店裡正在忙碌著的售貨員難道沒有家嗎?驅車線上路上行駛的司機難道沒有家嗎?這些人都是職業規定了他們不能及時與家人團聚的;但也有不因職業限制而放棄團圓的,五十六歲的趙開發老頭就屬於這一類。

  這個已有四十年工齡的機修鉗工,因為想把那台織布機的故障徹底排除,以便節後開工時能正常運轉,車間早就走空了,他還留在那裡磨磨蹭蹭,專心致志地工作,忘記了時間。有人給他送吃的來,他擺手謝絕了,笑笑說:「留著肚子,回家吃好的,兒子也回來啦!家裡還有客人呢!」不知不覺,已到淩晨兩點,他才洗手換衣,回家過年去。

  他跳下車,一股強大的西北風攪起飛雪,呼的一聲迎面撲來,他沒有站住,跌倒在地,脫口喊出聲來:「好大的風啊!」他從雪地裡爬起來,緊了緊大衣,一步步向天安門方向走近。這條長安街有它最熱鬧的時候,也有它十分寧靜的時候。每年五月一日和十月一日,這裡是不能隨便走人的,精心裝扮的彩車和服色豔麗的隊伍以及全副武裝的軍隊和民兵,把大街填滿了,再沒有比那時更火熱的場面。當瀟瀟雨下,夜色深沉的時候,長安街像一條靜靜的長河,彩色的車燈倒映在濕地上,如來往穿梭的流星,只看見光亮,幾乎沒有什麼聲響。在這種風雪迷漫的夜晚,長安街簡直有些荒僻,跟大興安嶺一條筆直的山溝差不多,不同的是有街燈排隊。老北京趙開發倒是頂喜歡這種荒僻景象的,因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難得有幾天這樣的荒僻。

  他老遠朝著步步移近的天安門望去,被那裡的奇景吸引住了。西北風從城牆頂上猛撲下來,刮起剛剛落下的雪花,在觀禮臺上飛旋。嗚嗚的吼叫聲像正在演奏著描寫古代戰爭的交響樂,馬嘶人叫,血肉橫飛,聽得叫人膽戰心驚。他忽然覺得那是一座大舞臺。十九年來,那裡上演了數十次驚天動地的戲劇啊!舞臺在風雪中變得朦朦朧朧,若隱若現,過去上演的戲劇在閃閃忽忽地還原,消失,還原,消失,被風雪送回來,又被風雪卷走了。他本來可以再坐一站車,但目前走得正當發熱的時候,何必停步靜等呢?走一走吧,趁旁無驚擾,看看那戲劇還原的虛影,也是除夕夜的另一種歡樂。

  在這個舞臺上,近一年多以來上演的戲劇最多,趙開發每天上班要從這裡走過,被他親眼看見的也最多。有時上演的是有聲有色的戲,有時上演著另一種看不見人物活動的戲。大標語經常更換,常常是把重大發展階段的有路標意義的口號貼在這裡,在路標後面有多少悲歡離合是看不見的。趙開發已經司空見慣了,他感到每一塊路標都與自己關係不大。他的生活十九年來沒有改變過節奏,上班,做工,下班,無論路標怎樣翻新,社會生活的車輪怎樣停停走走,碾過碎石段、泥濘段、平直段、彎曲段、上坡段、下坡段,他的生活節奏就像放在車上的一口鬧鐘,不因車輪速度的改變而改變,也不受馬達的高唱與低吟的影響。「我是做工的,不做工就是吃冤枉。」這是他的哲學。

  人在安靜的時候可能產生不尋常的興趣,對從來不關心的事物也許會關心起來。趙開發由於一路幻想著天安門上的戲劇,竟對這每天多次見面的老地方發生了一種初次來訪的好奇心理。也許是想走近看看,風雪中果有那些幻影再現嗎?也許是想瞭解一下有沒有貼出新的標語,不知是哪種原因,他決定不抄捷徑,要從天安門前一直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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