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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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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統一在一種什麼思想之下比較好呢?普通群眾沒有專門研究過,也沒有條件去進行研究,只得相信偉人的話了。況且,提出這些獨特見解的偉人,不僅是個理論家,還是一位掌管軍權的人,他的理論有槍桿子做後盾,使理論本身的威力擴大了千倍萬倍。在當今中國,對這個理論連竊竊懷疑都是不可能的,不會的,還要努力爭取機會表現自己絕無二心才對。 於是,「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豁出命來也心甘情願」的豪言壯語,並非假話,確實反映了真實思想。偉人的話是不容置疑的,當今這位握槍的偉人說出了從未有人說過的新話,是新生事物的一種,具有勃勃向上的生命力,它帶來了更換一切傳統觀念的可能性,沒有任何實際經驗能夠證明它是荒謬的。除了一些通今博古的老朽和思想鑽進牛角尖的人,一般群眾是不會表示反對的。也許在今後的實踐中可能遇上無情的現實,構成否定這些新話的理由。一部分人可能在內心產生懷疑,但只要偉人手上永遠握著槍,這點暗中的懷疑是微不足道的。徜使無情的現實遇得太多了,偉人的理論給人民帶來痛苦,乃至無法生活下去了,那麼,即使你仍舊握著槍,也會變得沒有用處。這是以後可能出現的事,現在來說還太早了。 現在,嶄新的理論還剛剛誕生,也許將要遇上的現實都是十分滿意的,在沒有實踐之前,只能相信理論的邏輯。大多數普通造反者都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因而都是誠實的人。他們對新理論和新事物抱著一種新鮮感,凡是有新鮮感的事物,都一定會使人興奮。於是,一貫不積極的,現在積極起來;一貫玩世不恭的,現在認真起來;已經灰心失望的人,現在有了新的勇氣。在這一陣子,人們所有的力量和智慧都發揮出來了,人身上全部熱能都貫注于一處,自然要出現奇跡,夜不安眠算得了什麼呢?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在這個新的不眠之夜,趙大明不知別人在幹些什麼,他單獨幹的是一項非常困難的工作。 晚上八點多鐘,範子愚忽然給他一項任務,要他立即動手寫一個造反小結,把經驗教訓好好總結一下,並且規定第二天晚上就要向大家宣讀,因此需要連夜趕寫。還說:「現在這年頭,不能按常規過日子,說幹就幹,馬上動手,革命勝利了再來睡覺。別的事不要你管,天塌下來我們頂著,思想專一,寫好這個小結。到時候我叫人給你把夜餐送來,還有什麼困難馬上提出,立即給你解決。」 趙大明很受感動,連說沒有困難,一口答應下來。其實,早兩天趙大明就曾經建議要來這麼一次小結,當時範子愚和其他幾個頭頭都不以為然,這項建議被束之高閣了。今天怎麼突然起了變化?是什麼人使範子愚變得明智起來的?趙大明不知底細,只是有點感到奇怪。 這篇文章非常難寫。要肯定造反的大方向始終是對的,又要嚴肅地指出已經偏離方向的種種問題;要充分說明成績是主要的,又不能因此而掩蓋了缺點錯誤;要把少數人的先見之明寫出來,又要使大多數人接受得了;要依照常規那一套說明永遠是形勢大好,越來越好,又要提醒大家注意,前方的道路是曲折的。依照實際情況是,教訓多於經驗,問題大於成績。 但照實寫來,怎能為大家所接受呢?不照實寫,總結的作用又在哪裡呢?趙大明知道,有一種規矩是需要遵守的,無論什麼時候,必須大談光明面,涉及陰暗面時需要特別小心,弄得不好就是右傾。從來沒有聽說過吹牛皮、說大話是叫左傾。「左傾」這個詞只在歷史上有過,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如果有人發現存在著左傾,那只能說明他思想右傾。 最近幾天來,趙大明有點感到害怕,擔心自己的思想發生了右傾。在那天晚上被抓去坐牢的時候,他面不改色,大步地走向囚車,真有一種革命家的氣概。在被拘禁的那幾天裡,有的人哭哭啼啼,一個勁兒地檢查又檢查,交代又交代,生怕叫他在招待所老住下去。而趙大明卻老老實實地遵循著「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的原則,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這在後來是為人們所稱道的。問題發生在彭司令員的數小時談話以後。那次談話,司令員在趙大明心目中的形象完全變了,過去從外表看,感到他是一個不好接近的人;後來又聽說他犯了錯誤,更覺得他的毛病太多了;到了他下令抓人的時候,這個老頭子簡直成了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可是,那幾小時談話把他的心攪亂了,甚至連頭腦中一些基本觀念都在開始動搖。他同情老頭子,贊成老頭子講的那些雜亂無章的道理,他為自己的幼稚無知而感到慚愧。他想起了湘湘,想起那天晚上與湘湘分手的時候……可是,後來聽范子愚傳達了江部長的意見,又針對老頭子的講話學習了毛主席的教導,趙大明的心裡更亂了!從理性出發,老頭子重新變成了可惡的人。他的講話,不過是用人性論來騙取幼稚的青年人的同情而已。為了使他老實交代問題,改正錯誤,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還需要同他作鬥爭。 但是,那奇怪的「人性論」怎麼會那樣厲害呀!要逃脫它的俘虜又怎麼那樣困難哪!難道趙大明參加文化大革命,心還不誠嗎?難道鬥私批修的決心還不大嗎?不,他不承認,他堅信自己的胸懷是坦白的,他沒有欺騙自己,也不準備欺騙任何人。他一直以為,人之最值得驕傲者,在於他是正直的、純真的、心地光明的。那麼,卻又為什麼輕易地成了資產階級人性論的俘虜呢?人性論啊,神通廣大的魔鬼!因此他感到害怕,似乎他自己身上有一種很難察覺的病正在悄悄地作祟,這個病是不是就叫「右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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