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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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來理解她呀!人家都還在羡慕她得天獨厚呢!一位赫赫司令員的獨生女,家庭的寵兒,社會的寵兒,也許還是造物之神的寵兒。她有那樣好的爸爸和媽媽,有那樣舒適的環境和房子,不用說物質生活多麼豐富、就連她的名字都是嬌貴的象徵。世人都以為只有自己才苦惱,別人都是幸福的,誰又能體會到湘湘的不幸呢!她的不幸就在於她原來太幸運了,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永遠的好事。爸爸的垮臺之日雖然並沒有到來,但不祥的預兆已經越來越明顯了。 她變得非常敏感,能從爸爸的一個眼神或半句話裡看出他的心病已有多麼嚴重。她預感到人跟人的關係會發生一次巨大的變化,孤獨像烏雲的陰影一樣正在移近這個動盪的家庭。過去的朋友有的將永不再來,有的會假裝不認識,有的則完全站到對立的一邊去,反口咬來,叫你最是吃不消。爸爸已經不止一次地打過招呼了,要準備應付最壞的情況、在困難中頑強地生活下去。一想起來就覺得可怕,困難中將是什麼樣子呢?困難中最需要有人理解,有人同情,有人心心相照,帶來希望和勇氣。湘湘感到可以慰藉的是,在這個彌漫著敵對情緒的世界上,她已經有了最知心的人。他像一堆篝火燃燒在她的心裡,使她感覺不到有嚴寒到來的威脅;他像一個力量之神跟隨在她的左右,使她永遠也不會弱小與孤單。 她虔誠地信賴著他,從來沒有想過哪一天他會背離湘湘而去。可面前的現實是多麼嚴峻啊!他正在參加那種掀起惡浪的遊戲,在其中當一個時髦的英雄。一個是革命者,一個是革命物件的女兒,鴻溝不是已經赫然在目了嗎?不!這應該不是現實,而是幻影,不能夠讓它變成現實。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那神聖的愛是可以溶化一切的。可是她竟然是那樣荒唐,人家來了,卻把他趕走。這大概是魔鬼在起作用,驅使她做出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來!她吃驚地望著空蕩蕩的四壁,撫弄著自己那雙纖長白嫩的手,心在往下墜,往下墜,她痛苦地扣住胸口,閉上眼睛,眼淚爬滿了蒼白的面頰。 後來她拖著沉重的兩腿離開了琴房,離開了那個令人傷感的丁字樓,不聲不響回家去。現在日子不長,才五點多鐘,天已將黑了。湘湘來到司令部大院的後門外,那裡有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旁邊那條曲折的小路是湘湘回家的捷徑。海風時強時弱地吹來,把竹子搖得颯颯作響,好像有蟒蛇或猛獸正在那裡蠢蠢欲動。她忽然發現竹叢後面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扭頭就往回跑。 「湘湘!」 背後在喊,是那個最熟悉、最親切的嗓音,湘湘頓時覺得兩腿無力,差點兒癱倒在地上。 趙大明急跑幾步來到她身邊,迫不及待、生怕失去機會地滔滔說道:「湘湘,你一定要聽我把話說完,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首先你要消除誤會,我沒有變,我不會變,我永遠是原來的那個人。你相信嗎?你如果不相信我,我想跟你說的話都沒有用。你點一點頭,就表示你還相信我,行嗎?那樣,我才好說下去。你快點頭啊!」 湘湘這一回可接受了教訓,再不敢輕易把他趕走。但是她不願意點頭,不能輕易地點頭。她生氣地噘著嘴,故意不看人,像要躲開他似的,把身子一扭,走進旁邊的小竹林裡去。趙大明聰明地跟在後面。 這片小竹林是營區和郊區菜地的緩衝帶,是一個無人看管的長條形天然公園。老百姓不大到這裡來,因離營區太近,恐怕引起嫌疑,招來盤問,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因此,這裡自然而然成了不掛牌子的軍人公園。有些勤快人從老遠的地方搬來些磚頭石塊,到處都可以供人就座。目前是早春時節,氣候還有些冷,一般人都不會到這裡來吹風,所以十分寂靜。 趙大明拿出一張廢紙來鋪到一塊曾經是墓碑的大石條上,示意湘湘坐下,自己隔著一些距離坐在旁邊,看了看左右無人,壓低嗓子說道:「湘湘,請你原諒我。我一直想找你好好兒談談,但我確實不能到你家裡去,你自己又不願意出門,我見不到你的面啊!」 「為什麼不能到我們家去?會把你吃了?會叫你背上什麼不好的名聲?」 「不是!」趙大明急紅了臉,連忙解釋說,「一開始,範子愚就想通過我和你的關係,找你爸爸當我們的後臺,你知道嗎?」湘湘驚愕地擺過頭來。 「如果我還是經常到你們家來,」大明接著說,「對你,對我,特別是對你爸爸,都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他見湘湘在認真聽著,低頭又說,「他們不知道你爸爸犯了錯誤,還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你爸爸是,一是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哩!」 「你說我爸爸是什麼人?」湘湘頓時火起。 「你別動不動就發火呀!」 「你說嘛,我爸爸到底是什麼人?你給他定個什麼案?他是國民黨?他是臺灣派來的?」 「你激動什麼呢!光激動又不解決問題。」 湘湘生氣地把身子扭過去。 「我這麼想,」大明接著又說,「你爸爸的情緒那樣反常,精神負擔那樣重,估計問題肯定是不小的。我還聽範子愚說,吳法憲司令員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重要成員。你懂嗎?」 「我……懂了!」湘湘眼睛濕潤地說,「我完全懂了!我的爸爸……是你們的敵人。」 「不,我不是說……」 「你不要再說了!」她大聲嚷了起來,立刻又發現自己嗓門太大,控制著說,「所以你不能到我們家來,你要洗清自己。」 「不!不是!我是擔心人家抓辮子,說我們是你爸爸操縱的御用組織,這對我們大家,對你爸爸,都是很不利的。我是頭頭,運動結束以前,最好是不到你們家去,免得給大家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你冷靜地想想吧!不能光是感情用事。」他生怕湘湘不讓他說完似的,急急忙忙一口氣說下來。 「你永遠也不要到我們家去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你們的敵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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