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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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方魯怎樣反復解釋,胡連生認定他們是搞陰謀,磨了快一個小時,毫無進展。方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因而帶了兩個高炮連戰士同來。沒有辦法,只得採取強制手段了,便把戰士叫進來,打個招呼說:「胡處長,您現在神志不太清醒,我們為了給您治好病,只得暫時不顧禮貌了。」話一說完,兩名大個子戰士迅速走過來,抬起胡連生就跑。 沒有吃飯的胡連生無力掙扎,只能將僅有的力量拿來破口大駡:「你們是強盜!你們是一些土匪!娘賣X的!只會搞陰謀。我沒有病,我好得很,你們偏要害死我。強盜!我要揭發你們,我要到北京去告你們。紅軍還沒有死絕!總會剩得幾個有良心的人!娘賣X的!彭其這個小子,變了!陳鏡泉,變了!變成了土匪!成了陰謀家!你們勾結在一起,要把紅軍殺絕!你們就殺吧!殺吧!莫這樣害我呀!殺吧!……」 兩個戰士已把他抬進轎車,方魯打開前車門坐進去。不料讓胡連生抽出一隻手來,照著方魯的臉一巴掌打下去,罵道:「老子揍死你這個陰謀家!」方魯挨了一下,伸手捧住臉,痛苦地望著這個可憐的精神病患者。當胡連生舉起另一隻手又打下去的時候,劉絮雲突然從另一個車門擠進來,將那只手緊緊抱住了。方魯說:「你下去!」 「不行,他還要打人。」劉絮雲全力以赴。 另一個高炮連戰士因要繞過車尾從那邊車門進來,落在劉絮雲後面了。等戰士一上車,劉絮雲搶先下了命令:「開車!」 【第十一章 小船啊小船】 在這個轟轟烈烈的年頭,無休無止的轟轟烈烈的白天和夜晚,陪伴湘湘的卻是寂寞、憂傷和煩悶。自從那天把鋼琴鎖上以後,再也沒有打開過。她雖然任性,卻也有些憐憫她那不幸的爸爸,無意跟他作對。 她每天睡得很晏才起床,總是像睡眠不足的樣子,無精打采,神情恍惚,輕易不露笑容。她很少出門,對街上發生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上頭又有規定,軍人的直系親屬不許參加地方的群眾組織,湘湘正好落得個逍遙運動之外。同是青年人,為什麼她對如火如荼的鬥爭是那樣冷漠?她的同學對她很不理解,偶爾遇上,總要說:「你為什麼那樣沉得住氣呀?」湘湘淡淡地一笑,算是做了回答。她不願意看見,也不願意聽見哪個著名的大幹部垮臺挨鬥的消息,她對那些狂熱的造反群眾總是懷著怨艾和猜忌。她仿佛覺得,她的溫暖的家就像一條飄泊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船,隨時都可能被浪頭打翻;而那些造反者們便正是掀起巨浪的妖孽。 過春節這天她破例起得很早,換上一身新衣裳,坐在窗戶跟前望著小院門出神,冷風掀動窗簾,拂打著她的臉。她相信,今天大概不會有什麼鬥爭,因為這是個傳統的、最隆重的節日,紅衛兵也未曾把它宣佈為「四舊」加以廢除。她幻想著能像去年春節那天一樣,趙大明興致勃勃地來到小院門外,對著這個窗戶招手,領她到文化廣場去看舞獅子,到海灘上去吹海風。可是,白白地望了半天,來的卻是陳小炮。她帶來了文工團圍困政治部大院的消息,並邀湘湘同去看熱鬧。湘湘沒好氣地把小炮攆出房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下午,淘氣的陳小炮打來一個電話,幸災樂禍地說:「湘湘,告訴你好消息,你的歌唱家真棒,成了了不起的造反英雄呢!」湘湘在電話裡回敬道:「你瞎說些什麼?」小炮說:「我才不是瞎說哩!叫你來看你又不來,來瞧瞧吧!喇叭哇喇哇喇地正在叫喚,向他致敬哩!那些妖裡妖氣的舞蹈演員把他東一拖西一拽,快要分成八塊啦!」湘湘聽不下去了,把話筒一扔,又把自己關進那個小房間裡去。 大雨滂沱,把最後一點希望之火徹底澆滅了,湘湘不得不相信小炮說的是真話。別的人願意不過春節,瘋瘋癲癲鬧造反,湘湘管不著;而趙大明也成了這樣,湘湘是不能容忍的。她走進母親的臥室裡,關上房門,拿起電話,很快便聽到了那個親切的、很有共鳴的男聲。湘湘說:「今天是什麼日子你記得嗎?」趙大明當然不會不知道今天是春節。湘湘又說:「去年的今天你說過什麼話?」趙大明愣了半天,才忽然記起去年春節那天,在離開海灘的時候約定,下一個春節再來。當時吹著很大的海風,把他們凍得索索發抖,可湘湘卻說那裡的空氣特好,陽光也比別處暖和。「記得!」大明在電話裡說,「可是今年跟去年不同了,大家都在過革命化春節……」 啪的一聲,湘湘把電話掛斷了。她要讓趙大明明白,已經生他的氣了,無論他怎麼說都沒有用了;她用這樣的方式迫使趙大明馬上到她這裡來。過去每逢這種情況,大明總是立即趕來,該解釋的解釋,該道歉的道歉,一直要到湘湘重新露出笑容來了,風波才算平息。湘湘自負地認為,趙大明決不會不來,於是回到自己的房裡,等待他來敲門。一等不到,再等不到,雨停了,天黑了,城市已經酣然入睡了,湘湘的希望破滅了!這是一個多麼不幸的春節!這是一個多麼不祥的預兆!湘湘感到,那條生活的小船顛簸得更加厲害了,海浪正在升高,一切都可能失去。她悶悶不樂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天又一天,趙大明連影子都不見。 她怨恨著,詛咒著,拿出筆來胡亂地寫著:「……不管你嘴裡說得多麼甜美,我可知道,生活中充滿了虛偽……」寫了撕掉,撕了又寫,最後還是不敢裝進信封寄出去,怕白紙黑字落到多事的人手裡,惹來不意的橫禍。無論如何她要和他談一次,但無論如何又不願意像求人似地主動去找他。那天她實在控制不住了,便到文工團去找她原來的鋼琴老師,推說自己家裡的琴被爸爸談了,手癢得慌,不得已。她鑽進一個琴房,把門關上,彈響了趙大明那首歌曲的旋律。這個方法果然很靈,不久就有人來敲門了。湘湘明知是趙大明,卻要故意讓他多敲幾下,才去把門拉開。 「你來了!」趙大明用求和的眼光望著湘湘輕聲說。 「我可不是來找你的,你走吧!」 「湘湘,我知道你誤會了。」大明低著頭說,「但是,我相信你是信任我的。」聽不到湘湘的反應,又說,「短短的幾天裡,情況變得很複雜,我不能到你們家去。」 「我知道!」湘湘委屈地含著淚說,「誰也沒有責怪你,誰也不想沾你什麼光,誰也不會成為你的包袱。你走吧!走吧!」 「不!湘湘,你還是誤會了,你聽我說呀!」 湘湘使勁擂響了鋼琴,快速,粗野,狂躁,不成旋律。如奔騰的野馬,如正在倒塌的房屋。趙大明熟知她的脾氣,只好耐著性子,等待她到了疲勞的時候再開口。誰知她彈著彈著,越想越傷心,越想越不能諒解他。忽然擂了一個混雜的噪音,扭轉頭來說:「我知道,你要跟我們劃清界限,怕我們影響了你的前途。走吧!不連累你,快走!你快走!」 「湘湘……湘湘……你聽我說清楚呀!」 「我清楚得很,你走吧!走吧!」她一面說著,一面把趙大明往門口推,最後居然拉開房門,乾脆把他推了出去。回頭插上門閂,用背頂上,後悔了,傷心地哭了。 她開始怨恨自己,每一句話都講錯了,每一步行動都是不正確的。既然來了,想跟他談談,為什麼又要把他趕走呢?你成了一個無法理解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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