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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不,湘湘,你不能老是帶著一種情緒,要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在大問題上可不能任性啊!你爸爸的問題,咱不能老是那樣消極地對待,抱著一種準備挨整的思想,那可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要他自己主觀上不是反黨,犯了錯誤是可以改正的嘛!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毛主席,什麼問題都好解決。」

  「你這些大道理不要對我說,去對我爸爸說吧!」

  「如果他願意聽我說的話……」趙大明慷慨地說,「我,現在就去。」說著就站起來。

  「得了吧!」湘湘說,「就憑你當了這幾天兵,你懂得多少政治?」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司令員也不見得什麼時候都比我們高明。」

  「你當然高明哪!群眾領袖,造反頭頭,英雄好漢,多了不起呀!司令員比得了你?」

  趙大明聽得惱火,臉色在變,一時找不出回敬的話來。

  「趙大明,」湘湘不容辯解地說,「要麼,你趕快別當那個頭頭;要麼,你就永遠不要見我了。」

  「幹嗎呀?」

  「我不能看著你把我爸爸揪去,像對待胡處長那樣,不當人。」

  「光會感情用事。」

  「感情……感情?」湘湘氣得發抖,站起來,癡癡地、狠狠地瞪著趙大明,顫抖著說,「你……你……你太沒有感情!」一句話說完,眼睛已被淚水糊住了,「怪我自己太蠢,太癡,以感情待人。可是人家……一塊木頭,一個沒有知覺的死人。我就是要感情用事,就是要,誰也沒有權利剝奪我對我爸爸的感情。誰要傷害我的感情,我要恨他,我恨,恨他一輩子。我現在全明白了!一切美好的,都是短暫的。當我們的小船遇上順風的時候,什麼人都來了;當海裡掀起驚濤駭浪的時候,什麼人都走了。人家不是對我們的小船有感情,只是因為他有時需要,有時不需要。我全明白了!有些人是根本沒有感情的。」說著,忽地坐下去,捧住臉激烈地抽泣。

  趙大明被這一陣突來的風暴驚呆了,半天沒有言語。他有點害怕,他感到苦惱,卻以為自己是清醒的。他也被湘湘的話觸動了心中的感情,一陣熱,一陣涼,一陣發麻,一陣昏眩。但那要求在這場觸及靈魂的大革命中改造自己的決心,並沒有因感情衝動而改變,很快地,理智恢復了健全,他想以革命者健康的感情推心置腹地勸慰湘湘,說:「湘湘,我理解,我也……難過。真是觸及靈魂啊!可這還剛剛是個開始,甚至還沒有開始呢!我這段時間也經厲了很大的痛苦,你知道嗎?就感情而言,我願意每日每時跟你在一起,但是不能啊!林副主席說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靈魂的大革命,每一個人都逃脫不了,也不應該逃脫。

  觸及靈魂是有痛苦的,如果沒有痛苦,思想改造不是太容易了嗎?為什麼還要來文化大革命呢?湘湘,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了,我不能光是任著性子放縱自己那些沒有經過改造的、原始狀態的、或者說小資產階級的感情需要啊!所以,我要控制,要理智地看待你、我,還有你爸爸之間的關係。世界上沒有超階級的愛!湘湘,最近一段時間我想過很多很多,我對這場革命已經有了一些認識。我理解,這是通向共產主義的必由之路,為了將來世世代代能過上美好的生活,我們是光榮的吃苦者,是心甘情願的獻身者。我們這一代,就是這樣。主動改造自己,這是聰明的;被動地讓人家來改造,那是愚蠢的。湘湘!我希望我們都能順利地過好文化大革命這一關。我是多麼心切呀!」

  湘湘沒有停止她的抽泣,趙大明的侃侃而談不過是一首哀歌的伴奏而已。

  「對於司令員,」大明說下去,「不管我們作為他的親屬也好,革命隊伍中的長輩和晚輩的關係也好,如果我們是真心實意愛他、尊敬他,我們就要幫助他過好眼前這一關。革命老同志可不像我們青年這樣容易接受改造,他們的背上有包袱,他們的改造會比我們更痛苦。我幾乎每天每夜都在默默地想,最好是司令員能夠主動地、高姿態地解決自己的問題,就像吳法憲司令員對待群眾運動的態度一樣。那樣該有多好呢!群眾滿意,自己也不背包袱,輕裝上陣,繼續革命,對革命,對自己,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湘湘,你勸勸你的爸爸吧!」

  「你是故意裝糊徐還是真有那樣天真?哪有那麼多好人好心腸!那麼簡單就完了?」

  「不!只能這樣,只能相信群眾相信黨,要不然,問題怎麼解決呢?」

  「怎麼解決?告訴你們那些造反英雄,把我爸爸抓去,打他個半死,逼著他承認他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分子,開除軍籍,送去勞改,拉去槍斃。」

  「別說氣話,湘湘!」趙大明慷慨激昂地說,「假如到了那一天,你爸爸真是不能夠自己教育自己,需要群眾運動來説明他的時候,我只能站在鬥爭的前列,不能逃避,不能當老保,不能説明他堅持錯誤。不過,這都是為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好……好……好……」湘湘氣得渾身顫抖,吃力地站起來,用一種陌生的和警惕的眼光注視著趙大明,一步步往後面退去,順手挽住一根小箭竹,喀吧!折斷了,一點一點撕成細蔑絲,狠狠地說,「革命家……偽君子……我恨!」她爆發似地大喊,「我恨你!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看見你!」接著是類似笑聲的哭聲。

  不遲不早,鄒燕從小路上吆喝著走來:「喝!這是怎麼啦?有了矛盾鬥私批修嘛!別這樣……」

  湘湘猛一扭頭,朝小路上狂奔而去。在她站過的地方,只剩半截撕裂了的小箭竹。

  鄒燕被這情景嚇呆了,望望這邊,望望那邊,喃喃自語道:「我不該來?」她通知趙大明說,範子愚要她來找他,頭頭們開緊急會議。趙大明像沒有聽見似的,望著那半截小箭竹發癡。

  「你們到底怎麼啦?」

  「完了!」大明沉重地說。

  湘湘一路急跑回家,紮進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貼著枕頭,嗚嗚地哭泣。

  眼鏡片濕了,枕頭濕了……

  媽媽已經三次來敲她的房門,她就是不開,獨自哼著她的憂愁的歌:小船啊!孤獨可憐的小船啊……!

  她沒有吃晚飯,連水都沒有喝進去一口。天早就黑了,電燈也沒有開。她覺得自己的體軀已不屬於自己所有,像畫框裡的人兒——一些線條和顏色。她覺得這個地方不是自己的房間,而是一個淒風慘慘的山谷,是狼虎和魔怪出沒的地方。她覺得目前整個世界最不幸的人就是她了,人們都對她那樣歧視、冷淡,那樣的不公平。

  司令員那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在樓道上響起來,接著還能聽見他高聲嚷嚷,震得走廊兩壁嗡嗡作響:「打開收音機!快打開收音機!聽重要廣播。老太婆!快來聽啊!」

  接著,收音機響了,唱了一段樣板戲以後,便是嘟嘟嘟報時的信號,下麵響起了莊嚴渾厚的《東方紅》樂曲。

  「快來呀!有好消息!」司令員還在喊。

  湘湘被這異常的情況吸引了,心中那悲哀的歌暫時停止吟唱,順手撥響了放在床頭邊的半導體收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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