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上頁 下頁


  整個的世界只剩這兩者,一切的事物都分屬於這兩者。前者在心中高高地聳立起來,它是溫暖,是力量,是幸福的源泉;後者是膿瘡,是蛇蠍,是眼中的釘子。那溫暖正在變成火熱,那力量足以使人藐視一切,那心中的幸福使人感動得流沮,情願赴湯蹈火。沖上去!撲上去!對著那萬惡的反動路線碾壓過去!終於,趙大明參加到鬥爭陳政委的行列中去了,他高呼著口號,發自內心地痛恨著那冥頑不靈的反動路線,他也把手指頭戳到陳政委的鼻子尖上去了,他也充分表現出了大腦的敏捷和口齒的流利。他忘了他是一個唱歌的,不講究運氣和發聲方法,單憑著一股情緒狂吼亂叫,他正在按照某種必然的規律不能自製地行動著……

  鬥爭會結束以後,他感到很疲勞,但這是一種興奮著的疲勞,需要休息,又不可能休息。他的心很久還在悴悴跳著,他的臉上一直保持著由於激動而變得通紅的顏色,他的嘴合不攏來,要麼笑,要麼講話,要麼就是張著口喘氣。他在宿舍裡串來串去,聽那些剛從北京回來的造反者們談論他們的見聞、經歷和收穫。人們的性格都變得比以前爽快了,說話不再繞彎兒了,大都是直來直去的,聽起來使人產生一種痛快感。你聽那些人是怎麼說的吧:「喂,大明,你小子剛才要是不來參加鬥陳鏡泉,現在可沒有你好過的,老實告訴你。」

  「大明,別他媽的迷著那位千金小姐了,幹革命要緊啊!」

  「告訴你吧!如今連保皇狗都要挨鬥,我們在北京,一個晚上鬥了十幾個保皇狗。有特製的狗頭帽,嘴裡含一根稻草,手上提一面鑼,一邊打鑼一邊喊,『我是可恥的保皇狗,大家不要學我的樣……』嗨!你以為要正式發表聲明保皇的才算保皇狗嗎?不是,只要不造反的就是保皇的,就要鬥他媽的保皇狗。你小子也差不多,小心著點。」

  「鬥他了,陳鏡泉,有什麼了不起!如今什麼人都可以鬥。他媽的……」

  「這回到北京串聯,每個人都經過脫胎換骨,你呢?要不要松松筋骨?」

  「他媽的!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想怎麼來就怎麼來。」

  「嗨嗨!嗨嗨!」趙大明不斷張口笑著,津津有味地聽他們講著。這一夜,瞌睡沒有了,憂愁沒有了,饑餓感沒有了,對過去的記憶也沒有了。他覺得環境變成了新的,人也是新的,連自己的感覺神經也成了新的。新奇感壓倒了一切,掩蓋了一切,代替了一切。

  他單獨回到自己那個小房間,關上門,上床去,準備安靜地想一想自己在新的形勢下應該怎麼辦。可是思想很不集中,任何一個念頭都不能深入地想下去,心中像正在放映著一部光怪陸離的電影,無頭無尾,沒完沒了……

  有人來敲他的房門,擂得通通直響,很不客氣,並且聽到有叫駡聲。趙大明有點緊張,心想:難道因為我沒有上北京串聯,還是要把我當做保皇狗鬥一頓?果真要鬥,是沒有辦法逃避的,只好聽天由命。但他想到,應該穿好衣服,否則挨鬥的時候會凍出感冒來。為了免得人家拔領章、取帽子,他乾脆換了一件沒有釘領章的舊軍衣穿上,根本不戴帽子。這時房門快被捶破了,他趕緊跑去拉開了門。

  「他媽的!睡死了?」

  人還沒有進來,罵聲先進來了,趙大明表示抱歉地賠著笑臉迎接。

  「走!」

  「上哪兒去?」

  「上我家去。」

  「這麼晚了……」

  「現在鬧革命,你睡得著?」

  「好,」趙大明見並不是要鬥他,心裡高興,欣然應允,「我上上廁所就來。」他匆匆去了。

  從頭頂射來的燈光照在新興革命家范子愚的臉上,使他顯得有點瘦,因為眼窩和其他凹陷部分都是陰影。他沒有戴軍帽,較短的西裝頭從左前方翹起一撮毛來,像歪戴著一頂袖珍小高帽似的。這位革命家拿出他在舞臺上的瀟灑派頭來,邁著八字步在趙大明的小房裡踱來踱去。時而抬起手腕看看表,皺著眉頭往門口望一眼。他好像依舊在劇中,在公園的路燈底下,等待與他接頭的人,而那接頭人顯然是他惟一的部下。

  趙大明回來了,範子愚劈頭給了他一番開導:「你怎麼上個廁所都要這麼長時間?咹?現在這年頭不能這樣過日子啦!人家辛辛苦苦上北京串聯,你小子在家裡幹什麼?你老實交代!我跟你說實話,要不是咱倆過去交情還可以的話,我非組織群眾鬥你保皇狗不可。你要知道,你沒有挨鬥,是我老兄給你保下來的。」他拍拍胸脯,「現在這年頭可不分什麼遠近親疏了,誰要保皇,去他媽的蛋!我保你是為了什麼你知道嗎?我要用你,你是個人材。」他突然轉身,「不過你可別驕傲,有才還要看你造不造反,造反的是好樣兒的,保皇的,去他媽的蛋!」

  「你看我像是個保皇的嗎?」

  「唔,要是我看著你是個保皇相,那我也不會找你了。」範子愚說著說著,突然發現,「嗯,你這個房裡怎麼連一張毛主席像都沒有啊?哦,你身上也沒有戴毛主席像章,你是什麼態度?」

  「我剛才換了衣服,你沒見領章都沒有釘?」

  「不要解釋了,這不是理由。」範子愚鄭重地說,「現在這年頭,只要記住一條,忠於毛主席,其他,什麼都可以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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