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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林副主席呢?」

  「那不能反。算了算了!言多必失。走吧,到我家去,我要跟你詳細談談,我在北京帶了兩瓶二鍋頭,還有臘腸。走吧!」範子愚的家不在這個樓上,需要從這座丁字樓出去,下一個小坡,那裡有一排平房,住的都是已經成家的文工團員。範子愚住著一個套間,目前裡外都亮著燈,房門敞開著。

  「他媽的!」範子愚跨進門說,「老子當兵十年,沒有喝過一回醉,每回下部隊演出,有酒不敢多喝,我一多喝臉就紅,喝紅了臉有失體統。每回過春節,食堂會餐又不準備酒。今兒個,老弟,咱們哥兒倆喝一個夠。」最後一句是演戲的腔調。

  「你可以喝一個夠,我可不行。」趙大明說。

  「怕什麼呀!現在這年頭誰管得了誰呀!」

  範子愚搬了一條骨牌凳放到屋中間,又從書桌底下拖出兩條開會時坐的簡陋的小板凳來在兩邊放下,便去拿酒菜。原來他從北京提回來的旅行包還沒有打開,酒和菜全在那裡面。他拖開拉鍊,摸出一個酒瓶來,放在手裡拋了兩下(這個動作也是舞臺上的),便拿到骨牌凳上磕蓋子,磕了兩下磕不開,他發火了,罵了一聲:「你也像陳鏡泉一樣頑固。」罵著,在屋裡掃了一眼,看見一把菜刀,大跨一步跳過去,抓住菜刀用刀背朝瓶頸砸去,啪的一聲,斷了。

  「你在幹什麼?」里間有個響亮的女聲。

  「不關你的事。」回答得很乾脆。

  臘腸也拿出來了,還是整根的,他一剁成兩截,遞一截給趙大明說:「省得切,也省得拿盤子,用嘴咬吧!」還是趙大明提出應該拿兩個杯子來,他才不得已費了一點力。

  「我要跟你談……」他喝了一口酒,艱難地吞下去,又咬了一口臘腸,思索一陣,伸出三個指頭,接下去說:「三個問題,談三個問題。第一,革命形勢;第二,為什麼要造反;」又為喝酒所打斷,「第三,造反必須有後臺。」

  打一個飽嗝,噴出一口酒氣來,「你小子沒有到北京,你可不知道我們的收穫多麼大呀!過去我們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解太幼稚,我們都受了工作組的蒙蔽,上當了。這回我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實質是要解決兩個司令部的問題。一個是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一個是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劉少奇他們就犯了個大錯誤,以為又是抓右派,連忙到處派工作組,把矛頭指向群眾。我們那時候也不清楚,工作組一咋唬,就嚇得龜孫子一樣,心想,這回完蛋了,右派當定了。哪裡知道,嗨嗨!一場大誤會。現在,全國各地的無產階級革命派都在開始反攻了,上海的『一月革命』就是無產階級大反攻的信號。嗨呀!你可不知道哩,北京的革命形勢簡直太好啦!所有挨過工作組整的,現在都是造反的骨幹。劉少奇搞反動路線,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正好激發起群眾的滿腔怒火,燒向他們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真是妙極了!太妙了!到頭來倒楣的還是他們!」

  他興奮得不可抑制,喝了一大口酒,「可你要知道,劉少奇倒了,並不等於資產階級司令部就已經垮了。沒有,遠遠沒有。因為他們那個司令部已經搞了多少年,黨裡、政府裡、軍隊裡到處都有他們的人,盤根錯節,複雜得很呢!到底誰是無產階級,誰是資產階級,全靠在群眾運動中識別。不管他是誰,先鬥他一下試試看,七鬥八鬥,就鬥出來了。你可要有點思想準備,造起反來可沒有那麼多溫良恭儉讓,你得好好兒學習學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才行。」

  他又喝了一口酒,幸福地閉著眼說,「唉!沒有想到,我們還能參加一次這樣偉大的革命。我簡直覺得自己又獲得了一次解放,真正的大解放!」他幾乎是在歡呼。

  趙大明張著口,聽得入神了,不斷地「哦!哦!」表示恍然大悟。他羡慕範子愚,跟著範子愚一起激動。

  「我告訴你,」範子愚大喝了一口,嚼著臘腸含糊地說,「為什麼要造反?除了捍衛無產階級司令部以外,還有具體的原因。你想想,像我這樣的人,當兵十年,連黨員都不是,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就是他媽的反動路線。劉少奇資產階級司令部,多年來推行了一條又長又臭的反動路線,把人害苦了。能入黨的都是黑修養學得好的,都是劉少奇的馴服工具。我們這樣的人就入不了黨,大錯沒有,小刺兒天天有挑的,見什麼不對喜歡講,運動一來就挨大字報。倒楣的總是我們這些人,他們永世不倒楣。這回可好了,劉少奇把反動路線一搞,他們馬上跟著幹,全暴露了,好得很!這才清楚了吧!誰是修正主義呢?哼!這條反動路線不反掉,你就永世翻不了身。一年到頭專搞群眾鬥群眾,不知道哪一回要被人家鬥垮,你以為不危險。老弟,你比我小幾歲,經的事少一些,吃的虧也少一些,你可能對反動路線的危害體會還不深。我告訴你吧,甭再體會了,那玩意兒不好受!跟我一起造反吧!把那條又長又臭的反動路線沖他個稀巴爛。工作組的紅人,積極分子,滾他媽的蛋!」

  「你在說什麼?」里間在喊。

  「我在說,」他大聲重複著,「工作組的,所有的,每一個紅人,臭積極分子,都滾他媽的蛋!」

  「你進來!搬進來說,我也聽聽。」女的說。

  「她也要聽聽哩,我們家裡也有個工作組的紅人。好!你要聽聽,好!也該受受教育了。」他端起骨牌凳,「咱們進去。」趙大明走到通里間的房門口,遲疑了一下,因女主人鄒燕正坐在床頭,穿一件鵝黃色的、貼肉的棉毛衫,軍棉襖披在背上,這景況似乎不便於進去外人。而鄒燕卻不在乎,喊道:「進來呀!」

  「呃……好。」

  進去了,背對女主人坐著。

  「你說,工作組的積極分子怎麼啦?都是壞人?你說清楚一點。」鄒燕有意見。

  範子愚瞟她一眼說:「是不是壞人,自己去想,別到時候當個死保皇,跟著反動路線一起完蛋。」

  「誰死保皇了?鬥爭陳政委我沒有去?你上北京串聯我反對你了?」

  「可是工作組在的時候,你還貼我的大字報呢!」

  「那是上頭佈置的,我不寫能行?」

  「行!你寫吧!最好今兒晚上再寫一張。保皇狗都是可惡的。」

  「你別嘴裡不乾不淨!」

  「我罵保皇狗,你叫喚什麼!」

  「我今天非跟你搞清楚不可。」

  鄒燕呼地跳下床來。她下身同樣穿著那種鵝黃色的棉毛褲,大概是前幾年未曾發胖時買的,現在穿在身上顯得太小了,那肥實的大腿,豐厚的臀部,全都不堪入目。趙大明本應在他們夫妻之間調解調解,卻又怎好插手呢?只得故意望著別處,暫時回避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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