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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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意無意地跟湘湘她們拉開了距離,後來乾脆不再跟她們走了。 剛才在湘湘家裡的所見所聞,打破了他心中的寧靜。他不理解,為什麼給吳法憲提過意見,就可以使人這樣緊張和不安,以至整個家庭的生活都充滿了焦躁和憂慮?他只知道,在當前的中國,誰膽敢反對毛主席那才是最大的犯罪,卻沒有聽說過誰也不能反對吳法憲。毛主席早就有明確的指示:不但要團結與自己意見相同的人,還要能團結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包括反對過自己反對錯了的人一道工作。毛主席的指示人人都得照辦,吳法憲應該不在例外吧?那麼,給他提過一點意見有什麼了不起的呢?大明覺得,只要不是反對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不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就不需要害怕。他突然產生一個勇敢的主意,想找司令員談談心。旁觀者清啊!從小小文工團員的角度來看司令員面臨的問題,也許比司令員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不過,他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他朝著回文工團的方向邊走邊想,用他那僅有的二十四年的人間閱歷和音樂學院肄業的思想文化水準來努力弄清所遇到的問題,想著想著,入癡了。有一輛從背後開來的轎車從旁邊擦身而過,他才猛然驚醒,加快了步伐。目前,全城都在響著廣播喇叭,《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被一些男的、女的、嘶啞嘈雜的吼叫聲、斥駡聲攪得稀碎,若隱若現地傳來。這座新的城市好像變成了一口鍋,鍋底在燒著大火,鍋裡煮著稀飯,到處在冒泡,在翻滾,熱氣騰騰,直上星月寒空。 惟有這肅默的軍營,像掉進鍋裡的一塊硬鐵,沉在底下,不冒不騰。冬天的海風不如夏日活躍,與這海岸城市恰相對比地懶洋洋地蕩過來,椰樹和芭蕉樹颯颯作響。默默無言的軍官們在營道上來一個,去一個,大都是有事要去辦的,無人閒逛,革命高潮中,大家都自覺地不串門了。路燈的光線有些清冷,在它的照射下,沒有一樣生動感人的景物。這裡無人笑,無人哭,無人大聲疾呼,好像所有的人都對外界漠不關心。 這塊地方果真是不冒不騰,與外界毫無共鳴麼?不是。你看那大紅色的標語牌紛紛從身邊閃過,上面寫的字大都是早已被人們背熟了的。但據說還不夠,胡處長的帳本上,那兩萬塊錢恐怕是不得不寫進支出欄的。路過一垛圍牆,牆上寫著「打倒劉少奇」的標語,寫字的人不知究竟有多深的仇恨,竟把奇字歪寫著,故意模擬成「狗」字的樣子,這就是戰鬥!過了圍牆有一口水塘,塘裡漂浮著一些東西。是荷葉嗎?不是,這口塘從來沒有種過藕,那是早些日子貼在牆上和樹上的標語,被風刮落水中。有的原本落在路上,是被過路人踢下去的。前面的道路怎麼不通了?走近去看,原來是新掛了一條標語在那裡,用報紙別在繩子上,兩頭拴著兩棵樹,橫掛在路面上。顯然是匆忙掛上的,沒有系牢,風一吹就滑下來了,離地只有兩尺高。上面寫著:「粉碎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趙大明撩起一張報紙鑽過去,心想,難道他們剛下火車就開始行動了? 臨近文工團大樓的時候,聽到小禮堂裡面有憤怒的口號聲。正好兵團機關第一門診部的軍醫和護士們下晚班從那裡經過,有的好奇地扭頭向小禮堂望一眼,有的頭都不擺,默不作聲走自己的路。趙大明接連堵住三個走來的人,問道:「那是在幹什麼?」被問者抬頭一看是文工團的人,便只是搖頭,不願意講話。文工團那座三層的一字大樓與小禮堂連在一起,組成丁字結構。趙大明急趕幾步進了大樓,來到與小禮堂相接的地方一望,大吃一驚,原來他們正在鬥陳鏡泉政委。一個人民解放軍的將軍頭上,扣著一頂過去給地主、惡霸、土豪、劣紳戴的紙糊高帽,領章被拔掉了,軍衣被墨汁染黑了,臉上已看不清容貌,黑一塊,白一塊,墨汁像掛著的眼淚還在繼續滴落下來。在將軍的眼面前和頭頂上,時而有憤怒的拳頭在攢勁揮舞。這是怎麼回事?趙大明連忙揉了幾下眼睛,懷疑是不是看花眼了。不!千真萬確,那個被弄得狼狽不堪的老頭子,正是本兵團的政治委員、獨臂將軍陳鏡泉。 在極短的時間內,趙大明的記憶寶庫中有關陳政委的一些印象接連浮現出來: ——文工團排了新節目請首長審查。陳政委坐在頭排,前面擺著茶几和杯子,主任、部長們在旁邊陪著,專門有兩個文工團員在政委背後拿著小本子和鋼筆,隨時準備首長一開口就往本本上記。戲演到最緊張的時候,政委發現了問題,對臺上問道:「那個演匪兵的,你那個鞋帶怎麼是白的?」於是,這一場戲就要重新來過。 ——文工團在部隊演出,那天休息,陳政委的專機在機場著陸,有人老遠看見是政委來了,跑步回去告訴了團長。一分鐘之內,團長已把隊伍集合好,迎著政委跑上去立正報告:「報告政委同志,文工團在這裡演出,來了三天,今天休息,請首長指示。」政委邊走邊說:「好嘛!下部隊演出,休息嘛!」他從隊伍前面經過,人們行注目禮迎送著他,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熟識的文工團員,笑笑說道:「小胖子,要少吃點肉啊!」說完仍舊走路,在軍、師首長們簇擁下,去他該去的地方。 ——有個文工團員在海城大道步行,政委的轎車從背後開來停在旁邊,首長伸出頭來問:「到哪裡去啊?」「首長,我回團去。」「上車吧!」於是,這段小故事便在文工團成為永久的美談。 ——文工團在海城劇院公演《年輕的鷹》,有天陳政委陪客人看完戲來到後臺,見演員們脫下飛行服,一個個大汗淋漓,熱得喘不過氣來。政委指示團長說:「這麼熱的天,你在休息室準備點冰水嘛,買點西瓜來吃嘛!」後來,每天在喝著冰水和吃著西瓜的時候,人們總忘不了陳政委的關懷。 可是現在,他怎麼被弄成這樣子了?人還是那個人。秘書也在旁邊,不過已變成了陪鬥者。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呢?拳頭又揮舞起來,所有這些揮舞拳頭的人,都是原來整隊站好接受檢閱的人,其中也有那個小胖子和那個有幸坐過他的小車的人。他們為了什麼在他面前揮舞拳頭?這是怎麼回事? 趙大明由於沒有思想準備,被這突然見到的場面驚呆了。他感覺到身上在發抖,既不是由於寒冷,又不是由於恐懼,也不是由於激動,不知是什麼原因,使自己喪失了控制,像害了瘧疾似地抖個不停。他提醒自己:「不要驚慌,好好兒聽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他終於明白了,原來人們是在批判反動路線。而那可惡的「反動路線」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概念,批判起來缺乏形象感和動作性,革命群眾的激烈的革命行動沒有具體的攻擊目標,顯得過於溫良恭儉讓,正好陳鏡泉政委竟敢不承認在他所領導的部隊存在著反動路線,於是,高帽、拳頭和墨汁,這些一般的批判武器便都一齊投向他來了。趙大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這個批鬥場面。 他心裡迅速發生著一種奇怪的化學反應,由驚奇到理解,由理解到衝動,由衝動到麻木。現在,他不再認為那個塗了花臉的老頭子是陳鏡泉了,他就是可惡的反動路線。誰要配做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誰就必須同反動路線進行不調和的鬥爭,誰姑息反動路線誰就是對毛主席極大的不忠。趙大明當然堅信自己是忠於毛主席的,他的麻木了的神經現在只剩兩個含糊的印象,一個是崇高的、偉大的、莊嚴的、可敬愛的;另一個是卑鄙的、下賤的、惡毒的、可憎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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