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將軍吟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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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陳政委搖搖頭說:「不吃。」 「你嘗嘗吧!好吃哩!」 政委表情木然,仍是搖頭,沒事人一樣,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來,一不抽煙,二不喝茶,三不說話,他在這個場合,顯得完全是一個多餘的人。過了許久,他終於找到話說了:「小芽,你爸爸怎麼樣?」 「我爸爸……」李小芽停止吃東西,好像在努力思考著什麼,有點膽怯地開口說,「我爸爸不知怎麼的,很久沒有出去過,也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來,他每天,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夜裡很晚了,我還聽到他在辦公室裡咳嗽。他好像,好像在寫什麼東西,好像總是寫不好。有天,秘書不在,我走進辦公室去,我問爸爸,『你在寫什麼呀?』爸爸看看我,不講話。我又問,『你寫不出來嗎?』爸爸歎了一口氣。我心裡很難過,就說,『爸爸,我能幫你寫嗎?』爸爸,忽然,一把抱住我,他哭了,沒有哭出聲,眼淚,就這麼流,把我的頭髮都浸濕了。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看到爸爸哭過,從來沒有,他是不哭的,怎麼今天要哭呢?我也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哭了。爸爸後來說,『孩子,你喜歡你姨嗎?』我說,『我,喜歡。』爸爸又說,『你要是沒有爸爸了,自己能照顧自己嗎?』我說,『能。』可是,我不懂,爸爸為什麼要講些這樣的話呢?我又問他,爸爸說,『孩子,他們說你爸爸是叛徒。』陳伯伯,誰說我爸爸是叛徒呀?」 陳伯伯聽著聽著垂下了頭,眼睛望著自己兩腳中間的地板,長歎一口氣,慢慢站起來,不答話,也不望望在座的孩子們,負重千斤似地走出去了。 湘湘和小炮都不敢再看李小芽那天真純潔的臉,各自望著不同的地方,也許根本就沒有望見什麼。安靜了一段時間,陳小炮首先打破沉默說:「我說了吧!什麼樣的爸爸都是靠不住的。小芽的爸爸怎麼樣?兵團副司令,有軍銜的時候是空軍少將,聽說還在延安他就是會開飛機的八路了。誰知道他又在哪裡當了什麼叛徒呢?唉!都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小芽,你搬到我們家來吧!跟我住到一起,我們自己煮飯吃,自己洗衣服,自己去找個工作,拖板車什麼的,自己養活自己。你跟我一起打赤腳,剪短頭髮,實在沒有事兒給咱們幹了,咱們就跳到漁船上出海打魚去。要是翻了船就找一個島子,搭一個棚子,挖野菜,拾蚶子,騎大海龜,捉螃蟹,有火就吃熟的,沒火就吃生的……」 「行了!」湘湘打斷她說,「都是些幻想。」 「幻想?是囉,可能是幻想,別想它了!」她把蜜餞籤子往頭頂上一揮,像扔掉什麼東西一樣,「可是湘湘,你完全沒有想過有那麼一天會要靠自己嗎?你比我大四歲,你是大學畢業生,你還學了英文,連外國人的事你都知道,你告訴我,我這樣想對嗎?」湘湘在沉思。 「吃!」小炮命令李小芽,「快抓緊時機,現在還有吃的。以後,我隨便有點什麼好吃的東西都會叫你來,要是晚上你害怕,我派我哥哥去接你。你可千萬別像湘湘姐姐說的那樣,像根豆芽,一碾就斷了。要像一蔸野草,知道嗎?踩都踩不死。吃!快吃!揀這個,這是山楂,助消化的。」 彭湘湘認真地、語氣深沉地提出一個問題說:「小炮,你怎麼會這樣來想問題呢?我跟你情況差不多,我可從來沒有想得那樣絕。我好像是這麼想的:我們的父母都是共產黨員,只要共產黨還在,人家對這些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參加過長征的老幹部總要稍微尊敬一點吧?總不會太說不過去吧?當然,最近我也在開始擔心了,有時很難過,但我沒有像你那樣,想得那樣絕。你比我小四歲,像你這麼大年紀,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性格,這樣想問題,我還沒見過。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倔強而又快活的陳小炮突然變得十分壓抑,像因為不平而發憤似地訴說道:「我,跟你不同,你有媽媽,我沒有媽媽。如果我媽媽也在的話,可能不會這樣搞得房裡亂糟糟的;可能也有人給我買一台鋼琴;可能也像你一樣,穿白襪子、黑皮鞋。不會這麼野性,不會這麼可憐。」她眼睛濕潤了,「你的媽媽好,我的媽媽要活著,會更好,更好。你聽說過嗎?我媽媽死去七年多了。一九五九年反右傾的時候,他們說我媽媽反對三面紅旗,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把她關在小屋子裡,她想不通,上吊了。那時我才十歲,我看見了的,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死了以後那可憐的樣子。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呀!」她好像回到了七年以前正撲在媽媽身上悲哭時一樣,眼淚簌簌湧出。她抖著手解開軍裝式罩衣,從舊棉襖內面的暗兜裡摸出一個精精緻致的小錢夾子來,嘴裡還在不停地念著,「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 打開錢夾子,裡面有一層透明膠膜,膠膜底下端端正正地夾著一張彩色照片,一位元佩帶著陸軍少校軍銜的不到四十歲的女同志躍然眼前。她儀錶端莊,眼睛明亮,並沒有微笑,卻使人不覺得呆板,那抿著的嘴唇好像剛剛親吻過女兒的臉蛋。這確實是一位好媽媽,無疑也是她丈夫的好妻子,幸福的丈夫永遠失去了的好妻子。 「我媽媽原來是一個陸軍醫院的外科主任。」陳小炮抽泣著說,「我的性格就像我的媽媽,她心直,不講假話,不害人,不記仇,不會巴結什麼人。這都是爸爸給我們講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還算紅五類,要我當紅衛兵頭頭。可是後來,他們知道我媽媽是自殺死的,就罵我媽媽是叛徒,罵我是女叛徒的狗崽子。我不能容許他們侮辱我的媽媽,我跟他們辯論,我媽媽在六二年平反了,她不是叛徒,不是!可是他們偏要欺負我,把我算作花五類,我不幹,我退出紅衛兵。我就是要跟我媽媽劃不清界限。劃不清!劃不清!永遠劃不清!我要跟我的好媽媽在一起。我的媽媽呀!」她猛地將媽媽的照片貼著胸口雙手抱住,抱得緊緊的。 這個倔強而又快活的女孩子,流出淚來與一般人不同,每一滴都像秤砣,不僅打在她自己心上,也沉重地打在旁人心上。李小芽哭了,彭湘湘哭了,三個將軍的女兒一塊兒傷心地哭了。 在她們面前擺著不能再甜的蜜餞。煮好了的咖啡早已被人遺忘,冰涼冰涼的了…… 【第三章 不眠之夜】 跟首長的子女交朋友是不大方便的事。凡有過與趙大明同樣經歷的人都會產生同樣的感想。湘湘每回約他到家裡去玩,他都要下一個很大的決心才行,一面往司令員那個小院裡走,一面還在懷疑:這是我嗎?我憑什麼走近這個小院?接著,總要把可能遇見的一切考慮周到了,才邁進那張小院門。這樣的約會,緊張多於幸福。 陳小炮慷慨地邀請趙大明跟湘湘一起到她家裡去玩,她大概估計不到趙大明是不會去的。怎麼能去呢?趙大明想:「人家都是首長的女兒,在一起吃吃,玩玩,說說,笑笑,我跟著去算個什麼?」憑著跟湘湘的關係,趙大明滿可以大大方方地隨意出入于首長的家,但他的自尊心強,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不應該叨姑娘們的光。與其做一個高貴的附屬品,還不如做一根自立於泥土的野艾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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