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什麼?」他的父的眼睛鼓睛得圓圓的,象一雙火炭一樣,「你現在是在ㄉㄨㄟˋ誰說話?」

  「就是對你ah!」

  「什麼?」爸爸他似乎曾跳了起來一度,然後他猛擊著右太陽穴跳道:「唉咿,你把我給氣死了!我頭暈啊——」父親他手捧著他的頭,搖搖盪蕩欲跌。

  「閩賢!」他的媽媽忙搶上了去叫嘯。

  「爸爸!」他也不禁的脫口而出,遁出後他才感覺到無盡的羞恥。而他的爸爸這時晰晰然已經聽清楚了他的這一聲,因此就霎時間易好多ㄌㄜˋ,他的父親顯顯的以為他剛剛發出的一聲也就是他的屈服的表示。啊啊啊啊啊!

  但是當他的爸爸現著昏厥現象的時候他確然覺得到血的一時轉冷。這就是為什麼他會要永遠永遠的挫敗在他父親的手裡,持久的敗在他的高血壓的武器下。是以不論他有多少的憤疾要發,有多少的完備理由要發表,然而概不能夠發,你不能不顧你的父親的高血壓症。所以,他只有永久永久的忍耐下去,忍受下去!

  而最重要的還是,他根本還不知道他的父親的昏眩是真的昏眩還是假的喬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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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到一個同學家去,比平時晚了一點回家,至家時已經深夜十一點左右了。他一進裡,立時火氣冒竄,發現他的父母親的那愁雲密佈的臉色和那慘無人色的面顏。他的父親這時竟以手遮住了其眼線說:「咳,你不要這樣的恐嚇你的父母親好麼?你看看現在幾點了?」「怎樣?幾點鐘?還沒有12點呀,你們為什麼不去先去睡它?我自己帶ㄉㄜˊ有鑰匙。我人這末大了,還要你們多管閒事!…」

  「Hi啊一Hi呀,你看看是關心他喲他還這個樣樣!」「誰個要你去關心!」「對啊,對的,我早曾和他說了,叫他不要急,不要過急,他就是不肯聽我的話,」媽媽她說,「但自九點多起,他就一直嘀達嘀達,轉來轉去,沒停的念著:『毛毛這麼晚了你看還沒回來,毛毛他怎麼已經這麼晚了還沒得回了來?』後來甚至於他還跑了到外邊去找你,一路一直的找到才方將近十一點了才回來。」

  「你出去找我?你去那裡的找我?你知道我在那一個地點?」他幾乎竄著跳著的忿嚷——

  「聲音小點,聲音小點,不要這麼樣的大喝,四鄰左合都要睡ㄇ一ㄢˊ的。老實說我不是掛心別者,我是擔心車噢,你騎的腳踏車,馬路上的大卡…」

  「又是又是提到汽車,又是提到汽車!我又不是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叫道——但是隨即抑息著聲音。

  「好了,也說的差不多了,不要再多說多說ㄌㄜ,大家都去睡覺了去吧,」她,媽媽,接著說。他範曄遂大闊步地走進他的戶間裡去,在走進入以前他猶聽到他的父親被留在後頭的一呻:「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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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一段時間裡,他驀然發現他之父親原來是個個子奇矮的矮個子,並而且他一生以來首一次查覺到他的父他原來是個拐了只腳的殘廢。他驚訝於他自個兒竟然這麼的這麼久沒曾發現它。

  于這段時間中他更還發現了他的兩個雙親的許多許多的以前過失,例如最最可笑的是他的父親的在他小時於每頓飯後皆用一塊熱毛巾滿頭滿面蒙住他的臉,說這樣對他的健康有益,可供活血。又另又象他(父親)每在他(範曄)大熱天回來的時候一定欲要他以一杯涼水嗽嗽他的嘴,說是這樣可以卻暑。還有他的母親之不准他以白手絹罩在頭上,認為這樣要不吉利!他的母親並且還不准他曬太陽,說這樣子曬得多了會得病。碰到打嗝的時候把竹筷子擁十字交放在杯子口喝水。

  而尤其荒誕的是他的父親所說于他的滿天胡說,說的世界上最強的國是法國,又還有,那只荒誕得不可思的機器,只去開一下,人就可以頓時到達任一他所想去的地所。他的父母親的小時候稱讚他的很會讀書其實也是對他的一項侮蔑,分明他們以為他原就該生來是一位,和他們一樣的,低智庸常的人物。他們那從幼不斷的輸填他的有關「孝」道的教育,其實也都是一類自私的養兒防老的作風。他的媽媽甚且喜歡說,在背後的說他的哥哥的壞話。他的母親還經常的喜歡穿調色濃豔的妖氣服衣。他的父親還有,小孩時候教給他念的字許多多都念白了,而且有甚多念的均屬福州音,他現在才知道他的爸爸其實原來根本沒有學問,他以前一直崇拜崇拜得他錯了。

  他的父親還說他是一個法國留學的,現在他算是知道他的父親哪是去留學,他根本只是去玩逛一趟的,他現在連個簡至又簡的問候法語都說不出來。他的父親根本壓根兒就沒看畢過一本完全的書籍,家裡邊就聯一部藏書都沒有,除了那一本秋水軒尺牘,用來幫拯寫信時拿來用的。他的父親甚至,想起來猶令他髮指的,竟是曾經給他看過一帙淫書,在他那個樣的年時。他的爸爸還有他的那些搜抄成語辭根的冊匯。象這一些的辭根成語居然也值得抄的嗎?

  另外還更有一些個他的(父親的)行式留給他了一類更壞更壞的影響,使他不知不覺的也照著樣錯下了,引得旁的人對他諷笑!譬如他的父親剝吃香蕉就有一門他自己的特有剝皮法,他把香蕉的皮一股兒卻去下,手拿著光光的香蕉肉,致深影響得他(範曄)至今天也這個樣。並且他的母親也相象的有她的一些惡效的影響。譬如他的母親一直相信李子是不能吃的,吃了一定會得痢疾。這根本是極端的無稽之論。事實上李子吃了絕斷不會激起痢疾,她只是聞聽到別些人這麼的說而已,而這一些人又是(可能)只是目見過x個人子痢疾之前吃了一枚李子。此一切就是這樣的沒有來據。而他竟竟亦相信了十幾年的時間。另外他的母親還教他說冷與熱的東西不能相參著去吃,那樣的話吃了會腹痛,拉肚腹。他也就相信了那麼久。

  但是事實上每一頓於他們的家裡在飯後都接著吃生青的水果,那不是吃了熱的又去吃冷的了嗎?而且,他還記得有人告訴過他謂,凡是美國人在吃過正餐以後亦還吃一客冰激淋呢,所以你看這又怎麼解答?他的父母親還有教他懼怕汽車,到今天他走在路上還隔著很遠很遠的即躲避著汽車。還有他到今天還怕著叫雨給淋頭,說這樣會傷風,他媽媽這樣說的。他的爸爸還影響過他治蚊叮的辦法,用手指甲在蚊包上半月的撳一痕。

  他的父親還喜愛說,使得他也喜愛說,「他媽了個、」多麼的祖鄙!他的父還喜于凶神惡毒地責駡任何一些地位比他低的人以及小孩子們,而這個,他今天,深然以為恥的,居然也和他的爸爸一個准樣——他的確許許多多之方面象他的父母親,更尤其象他之父親,不錯,自進大學以來便有了很多的人說他好象他的父親,他聽到了感覺無盡的菙痛,是真的,檢討了起來,叫他更加更更的難過,他的一些懦弱,跟某些缺乏進奮的情況的確就象他的父親。而他之對於這種缺點卻不能洩恨于他的父親,因為是他的情況已勢成他必理先憎恨他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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