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第三部】

  K

  父親

  您離家已近三月,請歸來,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 曄


  在南下的火車上,他前兩天收到一份通知,是台中的一所救濟院裡寄來的,說是有一個老人新近才到他們的救濟院裡來,身上沒有身份證,兩眼已經瞎掉,也已不得說話——大約是因為得中風的關係。所以他才現在下臺中去認一次。也因為沿於這一次的因緣,讓他顧便的提起了久已計畫的第二次的尋覓。也即因此他乃複登了報紙。

  關乎至這次一次的尋覓行動,也是和他的是一次南下的認檢一樣,同樣的不報任何熱望——因為光是臺北的員警機關就曾經叫他去識認過好幾次。每一次都是一次空認。這一向他把尋索的這一件事擺下來的太久了,而今借藉這次南下的機會應便提起,他為的也不過是今他的良心略平而已。

  124

  一架天空中正飛行著的飛機嗡嗡的隨漸飛到。

  他把刻正在看的書本合關了起來。他現今已是20歲的青年了。去年的時候他考得了C大的歷史系。現響的他的潔白的臉上服從前稍為不同的是添加了一副重甸的黑架眼鏡,而同頃他的臉現頃亦變化得比它以前的少為堅毅嶙峨一些。

  伺這一陣的飛機聲哄罩過以後,他(範曄)始開始複把書本給攜拾起來。範曄很怕嘈雜吵熱的聲音,尤其是在他看書的時候。往往一滴滴幹介的聲音都會使他於一個句子的中間中斷,等待一下再重新續上去念上時,念畢的那片氣氛已然忘掉,再接上去已不再象那麼一回的事,有若是把一個人的下軀接到另一個人的上軀上去一般。他的這一種極其挑選的習慣是不會受到別人領解的。他若予以說將出來,別人無不以為他是挑疵苛選的過了界。

  這時范曄他忽向間又把書本再行放下。他有滿久的一段時間暗暗感覺到有著一種搔攘,教他一時看得不能志神。原來那是他的父親在他的房裡,在他的背後,走走進進。他不曉得業已在過多少回次了,這種走動的聲音予他而言是一種至大的鬧騷,不僅是那聲跫,他的房間中的榻榻米緊隨著腳步會升落浮動,這是使他最最覺得沒有辦法忍受的。而今他的爸他又再度間複再來吵。

  他因是把書本全然掩了合上,暫時決定不再看賞了。他已不準備再講,因為他對於再去吵謾已經覺得疲懶,他對於每次吵架都覺到的倦弱與對父仍應生的栗戰。他想著且待他父親的這一陣子的噪鬧過去。這幾日,毋寧說是這幾個星期,他父親往往在許多方面都曾迫怒及他。譬如單即拿前天下午發生的一件情形來講,他那時正正把腕表解下攤在座椅的平版扶手上,擬豫在他一邊看書的時候同時也可以認到時計,未科他的父親看見了就趕過來把他的腕表給牽走,申稱這樣的放法會叫表給掉到地上去底。還是今天的早上他才第一陣的發現到他的父親叫他們都上來洗臉的況狀的可笑。

  他的父親會同是來訪他們客似地呼引他們道:「來啊,這裡熱水已經打好了,趁熱,毛毛,秋芳,快來呵。」他,父親的手頂指甲甚而至荒謬地在面盆底邊緣輪彈一彈,以便彈撣掉甲頂的水花。還有他,父親,在晨早刷牙時候的經過也許更更可笑,他的父親一直都只用一杯小個又小的洗口杯杯,他(父親)將牙刷每趟刷一刷後都放到這嗽口杯子裡浸一浸,不知道把這碗水搞成付什麼樣子,然後這一盅水到了最末只剩下很小很小一含,他遂把他的牙刷伸到這口杯裡去鼓動一鼓擊,發出一響應該有的豁朗聲,就算告結了。全部刷牙的歷程中他所注意的已不是牙到底有沒有刷乾淨的問題,而只是注重應每一天遵做這個儀式,就如是和尚背他的經那樣。

  這時他,範曄,覺得一陣輕輕的象貓爪抓爬一樣的聲音,這是他的父親刻正以那把小小的手帚在後廊上的窗座上搔騷。這又是教他為之冒怒不已者。他的父親根本是刻腦筋內什麼都莫有,一片虛太,這個搔掃的動作對他(父親)來說是個佛家涅磐,其效果就同打座的效果一個樣。他的父親其實並不是真個是為了去清掃而清掃的,他只是借著這個,只是為著要避躲開思考,純然是為的懶得去用腦子,始移駐到這暗含催眠性的行止上去。範曄因此是時刻澭上來一澭克抑不下的憤氣!

  待他將他的這憤氣慢慢間克制了下來的時候,他又伸手去揣起將才他看閱的那一本書,豈意他的父親茲時已經複又跨了進來了:——

  「咿啊,毛毛丫,我現在同你的母親要出去一下,現在你就跟我們出來來把門叫給它關一關好嗎?」一陣憤怒眼跟著又上升了上來!要關門!他人就坐在家裡,可以一直穿牖直目到房外的籬排門,幹麼要這麼戰戰兢兢個幹什麼?

  他致是沒有答覆。

  他的父親又再問了他一趟。

  仍然沒有回答。

  他的父親又問。

  「…知道了,」他小過了一會兒才言。

  「你怎麼這剛刻一直都沒曾回答。」

  「不是回了你了!」

  「咳——!!」父親頓了一捶腳,鼓搖著頭,攸歎了一口氣道。他最恨的可不就是斯父親的這一種歎氣,幾像是一個人垂死時的剩下的那快了結的一口遊息,也尤其像是嬌柔女子嚶發出去的嚶泣音。

  等他的父親出離開他的這個臥間而後不好久,正就象他所先料到的一樣,他的父親又巴拉巴拉的入進來咯。

  「毛毛啊,那麼你現在不出來,等一下你出門的時候你千萬要得記的用那一把大鎖把大門給鎖到,鎖就掛在廚房柴門的後頭。記得不要給忘記一ㄚ。」

  「我根本就不想出去 」

  父親呆了一片。

  「唉,哎,毛毛這個孩子最近完全的變了一個孩子了,跟他一年以前完全變了一個人了。這說話的態度那裡是象對他父親的說話的聲態,Hai——」帶著淒淒的尾巴。

  然後範曄緊接著發現了一椿叫他無法忍受的事實,屋子裡所有的門窗,整個兒連到前面走廊的和後面走廊的,一概都叫他的父親一一掛鎖上了。面他.範曄,等下還要直時坐鎮在房屋裡頭的。少停一會他再看,只見房間裡的所有紙門全都已都拉閉上了,——這有什麼用途?難道這個樣就可以防制盜賊進來了嗎?以是他不禁憤然大忿,嘯著道;——

  「你看,你你,你看——紙門關了,」他覺得不對,這完完全沒有表達及他的意思,他要表達的是憤怒,憤怒,而他所表達的竟似乎是禮貌了,於是他又再試行說一遍:「那些關著的紙門,」不對,更糟——以是他便失去了控斂地大叫:

  「門打開來!立刻給我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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