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俟第二天的晨早,他的父親聲稱了是一日的當午當一定去找陳伯啟。范曄去上學,等到下午五點多過後才回來。他的父親是時業已回來了。他覺得有些奇怪,父親居居沒有談些任何是日正午有關去造那陳伯啟的一點消息,好象是完全度不出來他到底去看過還是沒有。因之他範曄忽間怒沖地問:「你今天晌午時候去過陳伯啟那裡去沒有?」「唉,去過了,」父親似乎十分樂快地說。「他怎麼說?」他著急地問。「他說那華僑講很快就能彀有ㄉㄜ了,那個華僑上一個禮拜已經來臺北過,他說下一個月還會再達這兒來的,」他說完便不說了。

  但是過了一小陣陣他(父親)又似乎很欣歡地補稱:「沒有問題,沒有任何任何問題,他說很近很近的一刻就會有的呢。」他,範曄,忽地陡生懷疑,酷聲去問他:「你到底去了沒有喔?」「去了,我當然去過了的,他還給了我一刺那個華僑的名片來ㄉ一,你看看,」他父親便去把那一張名片從他的衣袋裡掏出,那是一張上頭印有三塊字的片兒。他的父親又至極和婉憐慰地同他道:「不急,不去急,好孩子,事情是都不會有這麼快成事的。」「但是你在五個月以前就已經講過快了滿快了,你說至多還有三個月多,但是現在連個影蹤都沒看見,這樣還能叫期盼得太快ㄌㄜˊㄇㄚ」他,父親,嗐的歎了一口氣道:「事情沒有那樣的容易,這又不是跟吃茶吃餅一樣。」「那麼你現在打算下一次什麼時候再過去?」「我看再候一個月看看。」「再候一個月,好,再候一個月。」

  「一個月到了!」他促醒他父親,他的口氣好象是在責備譴罵一樣。他的父親癡了一會神;然後罵稱:「他奶奶的,自從那麼久以前起直拖到現在!我真的要去問問他『到』『底』究竟怎麼個樣了,」他的父親隨之又興歡意足地奔回來,與他說陳伯啟講,那個僑商的生意大約沒有了,但是另另有一個僑商要達台了,達一個的可能率高得多多了,大概不出兩個月,這次,就會竣事的,這次連房子都已覓找到了,這次他,伯啟,也叫父親起過去——父親幾似是以他激情得快結舌地聲響說出來的。這一個夕夜他,父親,複再以他加入「夢」一樣的笑暈,滿面春風的做著他當做的事。

  這一個月問他,範曄,又專心地稽望著,然則經驗已經訓孕得他明識志望不能置放得太「上」,世界上也許可能沒有容易辦到的事。他的母親,很叫他奇怪,對這件事似乎已經不去聞問了。她仿佛對這件事就像是對已發生的件個可堪憶提的情事一樣。家裡面卻唯有他父親一個人聚滿了大望——(雖但他並沒有去見到陳伯啟。)然後他動身去看他一陳伯啟一了一度,父親卻沒好問他,因為他,父親,看見他,伯啟,斯時正在患著一些病,是個風寒感冒,在其辦公桌上設停徧了各式的藥瓶子與藥粉袋。爸爸他自然不適於去緊詢。

  自此以後他(範曄)遂訓練得自己得能固定的時候的,不帶著任型的騷擾的詢問著:「你的那件事現而怎麼樣了啊?」父親的聲調已不及以前時的愉快,帶著楚痛地說:「他說目前還是在籌畫之中。」有一天,他的父親忽然地收到了一封素白喪帖,是糧食局的辦公廳裡寄出來的,他的好友陳伯啟喪世了!他(父親)長嘯了一唳,(他一範曄一猜測是如此,仿佛他聽見了他的自己的父母故凋的耗息一樣,癱在其椅子裡——他的那張破舊欲坍的辦公室籐椅之中。)父親便立即到糧食局去探知信問,方知他(陳伯啟)原初就有了心臟病思患,旬月以來他的身體不大適恰,前二天的夜時在他辦公室裡睡偃時陡然疾發暴卒了的。他們是從他的小記事簿裡抄到他的名字和地址來了的。糧食局的職員並且告訴他說,陳伯啟這個人在平時就精神心智這方面不大正平,常患有幻想病。

  他的父親後數日去參加了他(陳伯啟)的葬禮,並得從他這個月繳完欠貸剩下的五百塊錢月俸中再取出二百圓來作為奠金。他至到喪禮完畢後才方將這事情的下場告訴給她和他,範曄。他一範曄一聽了——如木象土塑,老好久老好久說不出話來,其難過似猶遠超在他父親之上。他的父親淡白著臉言:「他媽的,我平平白白還空貼了兩百塊錢去!」他,範曄,聽了呵呵大笑大哈,他的笑聲又像是得趣,又像是別的什麼,他的臉色挺屬難看地講:「也算不錯,哈哈,至少我們也算獲到過約十個月的真正的快樂。」他之笑聲忽然轉變而為抽泣聲,他迅即沖進他自己的臥房(也就是他的的哥哥的那間),把紙門砰地拉緊。

  自經嘗這一次的波折升落以後,他就改以另一種的——不是伶憫——而是卑夷的眼光去看著他之父親。

  123

  他的哥哥的婚事很是拖遲了很一陣子,現今他的哥哥要他的父親出身給他主持婚禮,因為女家不答應對方家長不答應的婚事。父親卻執不肯答應!「你不要想拿我的名字刊在你的結婚啟事上和他的名字拚配在一起。象這一門婚事我根本就從頭起始反對到了底!別說你們就是自己去公證,去法院我都絕不會承認,更別想叫我和這種低等品類的人一同出顯!」

  「你不出就不出吧!我可以自己到法院裡去公證。只是你聽到,我要一去法院公證去了,你現在聽到,我就絕然不會再進你的這一個家的家門玄關裡,不,這兒我就去打捆我的箱匣,我這就立刻離開。」

  「那你給我滾!好,那我現在同你宣佈脫離父子關係,我們兩個脫離父子關係!」他父親狂嘯著,使他(範曄)擔心他的那前年方愈的嘔血毛病會不會因之受刺擊而復發,咯的吐出一口口血來。

  「是的,脫離父子關係——脫離父子之間的關係!」他的二哥叫說——「這就正是我所想要來做的!」

  「啊!滾!」父親猛捶下桌子站冒起了。

  「我就走;但是在我走開之前我得要教你先明解一下你一向所不懂的事,」他(二哥)暴紅著眼睛稱,「你看不起我的女朋友是不是!你看不起她因為她是,第一,是個臺灣人、第二一她是個——曾經做過——酒家女!然而我要告訴你的事實是,你遠比遠比臺灣人不如,你還比不上做個酒家女的!」

  「你說什麼?」他爸爸冒跳起來,面孔腫得絳紅,他(範曄)幾幾乎忡忑他的腥血即即噴射出來ㄌㄜ。

  「你的確比起他們起來都還比他們還不如。你的偏窄的『地域』觀念頑固,腐朽,荒謬,你這種樣式豈不是比起她的家人還不如?她的做酒女完全是為了幫助生病的父親,她不惜犧牲自己,養活別人,你那裡『及』得上她的一半?你甚而陷害你的兒子,溢意破壞他的終生幸福!你說你那裡比得上她?」

  「反了!反了!」

  「對的,是反了!反了!」

  「你,你再講,看我上來掃你一個耳光」他爸爸臨趨。

  二哥敏迅抓起了牆上掛的一把鐵榔頭,揮劃著道:

  「父都不賢,難怪子不孝了,」眼看著一幕濺血的殺父慘劇就要張開了。

  「範侖淵,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媽媽喝叫他的哥哥道,呼稱他的全名,現身阻隔在他爸的前面。

  他之二哥似驚醒了些,他乃把鐵榔摜下,急步走到他的臥房裡去,收拾他的什雜箱物。三分鐘後他提著他的箱子走了出來,立陣,也就是茲此以後永久一刀兩斷的,掙脫出了他們的家。

  他的父親又幾乎昏厥。那時他記得他曾懷擁同情的步近父親,對他道:「爸,假定那時二哥要真地動手的話,那我就一定拿刀子刺了他!」「哦,不,…」父親滿流淚痕地望著他。然後他父親問:「他的東西都拿走了嗎?」 「都已拿走了,」媽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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