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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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他的父親興奮奮地回來對他們說:「秋芳——毛毛,我今天『遇』到一件想也想不至的怪事——Hey,你們試猜一猜ㄎㄢˊ,保定你們沒法猜著。」「是什麼事?」媽媽她問。「什麼事?」他問。 「嗨,等一等一ㄠˋ,等我把鞋子脫了走進來再慢慢說給你們聽!」

  今天父親于下午溜空出來在辦公廳後面的一條馬路上買麵包時,遇見了一個很久不見的人。他父親起先根本都沒識得出人,猶是他自動先認出了父親,喊呼起父親,原來這是一個他,父親,在福建省廈門的辦公廳裡的一個同事。只是這人只同事了一個月不到即別處去了。現下他在「糧食局」辦公,辦公廳地址和他父親的很近,他就邀父親到他辦公室去坐一坐。

  坐定以後他說他認得一個華僑,近近要來臺灣幹一筆生意,想把臺灣出產的木瓜幹拿到海外去「外銷」,並說那華僑要他在臺灣當經理,目下他正在物覓人手幫忙,他問父親願不願意幫他忙做份兼差。父親立陣滿口答應了。陳伯啟(這個人之名字)說是這個工作的待遇很不壞,並說他自己現下就要呈請退休了,等將來退休了後他將全面的去發展它,跟著他勸他父親也趕緊退休,跟他一道兒來共同合作弄這事業。

  他的母親和他聽了後均欣喜萬狀。他尤其是雀躍得雙睛發光,雙手拍起了手心起來,他的母親也透了一口氣說謂:「哦,象這樣也好嗚,這樣也可以輕鬆一輕鬆,嗐,這兩年以來我們每一個月都欠負別人一筆數,如再這樣下去的話真不堪設想,…有了現在這個事情當然好得多了。咳,龍們不知道這幾年我撐這個家支持得有多哀苦,」——媽媽她嘮嘮不絕的說了下ㄌㄞˊ,仿佛她業已得到了那個職務一樣。「那麼他說一個月打算給你好多錢呢?」他及時問他爸爸。「他說最少三千之多,」他爸爸謂。「三千!」他重一番,倒灌了一口冷氣,而且的確抽得嗖嗖有聲,他然後跟著歡跳歡呼起來了。

  他睇一眼其四周的這些樸舊的壞籐椅子桌子,破損的榻榻米外面,破扯紙門;癩瘡壁牆,他感著一旦這些都可以全部煥然奐新的了。他湧起了無比的興奮!「那麼幾時開始去他那兒辦公呢?」他問曰。「快了,蠻快了,他說不出三個月左右,不過事情還沒能肯定,最好我們是先頭不要期望指得太高,」父親忽而間躡然小心地說,然而他(父親)掩不住他的全面春風。他(範曄)立迅說:「那麼現在我們就要釘定他呀,好不叫他給忘記掉。」「對,要經常的去催促一催促他,免得被別人叫盜走了,」她也惶張地說。「不會的,不會的。他答應過說他一定的請我的。」「那麼你準備多久去他那裡去一次?」他問。「一個月去他那裡一次好了。」「一個月只一次,未免太少了!」他憤動起來。「那一個星期去一次好了。」「一個星期去一次還差不多,」他說,「我看現在你應該去請他客,去把他請到外面館子裡去一去,」

  他以著他的雖然短暫,然而卓優的待人處世經驗靈狡地說。「好,等以後我找個機會時去請他出去吃一次。」「不可以以後,要現在,要這刻現在!」他急燥地拂舞著手臂說。「且等到以後再看哵,等到事情成功以後再出去訪他比較適當。」「事情已經成功了你還請酒作什麼?」他大怒問。「那等我們等到事情有達八分成功的時候再去請他上館去。」媽媽也說的是,等將來有了八分成功的可能以後再說。他的母親乃問陳伯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的父親回答說;「他人可『真』好,人很老了,頭髮也都白了,身體很瘦弱,一個人支身在臺灣。」「這個人我一點記不得了,」媽媽她說。「漫說你記不得,(可能你還根本就沒見過),便連我也記不得他了。」

  而後他的父親又興高烈埰地道:「上一個年份有這麼一個看相的稱我等到遇59歲的時侯會結上一場妙運。我現在剛好五十八歲出頭,再過三個月就是59歲了——你們說這個看相的好准不好准啊?這個機會簡直可以說是它自己找我找上我這幾來哵的。你們看在多少人走著的馬路街道上無意之中竟會碰到是人,而且起先還是我根本沒看見他,是他自己先找著我來叫住我的,你們說這不是洪運點到了我是又什嗎?你們說說看這事妙不妙呵?」「真炒,」他稱。

  「真妙——你們自己談,讓我現在去燒飯下,等一等我再進來,」他母親快樂地說,興敕敕闖進了廚間。是—夜暗他們群體都很快悅,他(範曄)時時的筋力充活地左右前後運動他的胳膊。他的父親則一直以著他那宛如入夢國的笑暈來做著他的清拾臥房和收落內衣的瑣務。他,範曄,更是則一直落在激宕之中,注望著四周圍的舊桌椅舊席面和癩瘡殼牆,覺得這一切即將立可以換新的了。此一夜他吃飯的時候胡胡吃了一些,吃完後跟著便再繼續地盤問有關斯一件事,與及陳伯啟這一人,同時不安地複往走動到。

  以後最最歡樂的應該需是範曄他這個人,他騎腳踏車騎在街心中不是象以前那祥只為著逃離開沉雲和痛苦,而今而是心神愉輕愉悅的。他望著是幾日的天上,覺得天處是那樣的海藍,雲球是那樣的鮮白。他的老爺自行車發散出吱吱啞啞的聲隙。望到他的赤紅鏽身的車柄,他達殷時候即會欣興起來,以後可以把它去掉,換更一輛頂新的,以此以後他就不會再被別人以這車子而遭及乜視。在車子上他時時想到那即刻可增的三千塊錢、嘿——三千塊錢可以做好多事!他已經能為之分配分均好了。起先的幾個月每一個月抽出一千塊錢來還償債負,餘下的兩千塊可以拿來任意花用,例如首先都替大家每人換上一體新的衣著。接著第二步是要把房子裡的牆壁全部新修過。

  俟後再想辦法置辦一些稍稍像樣一些子的沙發椅子,有如那大宿舍裡的日子較好的龔家和沈家一若的。等到過了一年半年以後,債都還償清了,那時還要再把這一千塊錢給節留而起,以便留起作為積麓,以備將來萬一中有什麼事件發生仍可以有點財銀濟濟難。在這段時候他要是在街上碰到任何一個相貌溫藹的老人,他都會荒謬地認為這個老人會不會就是那個陳伯啟。他的父親說過陳伯啟是一個吃長齋,信觀音,人「真好真真好」的長者,因此他想他—定生得極為和藹可親。他幾乎將他(伯啟)看作是—個「彌賽雅」了!

  頭先兩次他的爸爸去看陳伯啟均是他提醒的,他說已業一星期到了,應該去找他了。他父親也都去找陳伯啟,兩度都帶歸好消息回宅,使他異常的高興。到第三度,他父親說:「才剛剛去過,亦不應去得太多.這—件事不能夠這麼樣急。」但是他——父親——還是去了。又過了一個時日,他又催促他的父親,然後他忽而恚然地覺悟道:「你本來原說一個禮拜去一次的,現在怎麼個弄到快三個禮拜了才去看他!」他亦惡恨著自己的怠忽不警覺。他的父親答謂那個僑商不久就要到這兒,臺北,來ㄌㄜ,倒是等他來了以後再去看陳伯啟比較的好。「那麼那個僑商幾時才來?」「快了——快了,大約一個月以後既來了。」在—個月以後,他催促他的父再去。他的父親去了,回來之後說那個僑商目下又延期到來臺灣了,還要再等一個多月以後才方得到至。「還要一個多月!」

  他,範曄,沮銷地說。「不,不,不要緊的,伯啟他對我說一定沒有問題,他還且對我再一番的保證,保證絕對不會有問題。他說那僑商遲來的原因是他有意的等到十月節慶的時期和大的回台僑幫一起回來,這樣他認為比較方便些。」范曄為是又振興了起來。父親又不在意地說:「伯啟這人怎麼搞的,晚上原來是睡在辦公室裡,連個宿舍也沒有。我看見他的牙刷牙膏跟漱口杯放在他座位的後邊,真真有意思。」范曄聽了複冷了半截,但是他立刻替彼聲辯道:「也是的,他一個人住這裡,隨便住什麼地方都無所謂的。」說完他自己亦即立立寬適了!他的父親複雲他(陳伯啟)近近身體不大好,正在吃一些藥品。

  到了十月ㄌㄜ,可是過了好一陣子父親依然沒有動靜之象。他逐責他父親鬆懈,懶怠,疲弛。他的父親遂說下一個禮拜一,也即是後天,就即再去一去。到了星期天那一天,他又再重提給他爸爸,他父親竟惘然嗐道:「咳,這事據我看恐怕沒有這麼快哦。」「什麼?」范曄大冷了一截。他父親見了趕忙說:「哦喔,這是我的自己胡亂猜猜而已——沒什麼,沒得什麼,沒有的事。」…你你,你不能的這麼樣的先這麼樣的去想的丫!他範曄燒急萬狀的說,「你如果先就朝著它失敗的方向去想它的話,到後來你一定是失敗沒有疑問的。人一定的先要去把事體用樂觀的眼眸去看它,這樣它才能得有成功的希望,如果每一個個人能先拿住先以為失敗的眼光去看它,那是當然一定的不失敗也要變成失敗的了…」範曄著急地埋怨地說。父親若有所悟地注望著他。然後頻點著頭,帶上了溫和賑慰的語意說曰。「放心,你不用操心的,沒有問題,明天我一起早就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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