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J

  尋父

  父親:您離家已甚久,請歸來,一切問題當照尊意解決。

  子 曄


  自他在上一次出外尋找父親以後,他的這個小啟事不時不時的仍舊還是在登,雖而它所刊登的次數相隔甚疏,大致一個禮拜發登一啟,目下他們已經較能慣常他的父親不在家的現象,他們心中的詮釋是他,父親,大致一定是在著的,就因為見不到任何在的證據,可見的他正在有意的隱瞞著,於此可見他一定在。現在他(範曄)已決定了要做的是:且現在先等等看各方面的回訊,至少的到現在了為止大致個個地方都沒回復,只有一個地處投寄了他一捎信,是發寄給他斯一收容所是月所收容的無靠老人的油印名單,但是其中一個亦都不是。(他們每一個都記裁的有每個的身份證證號)。

  他的父親走時甚而連其身份證都沒俱。父親可能自己另編上一個號?也不象,這收容所很顯然是對查過的,因為這收容所得同其地的派出所報上。他預備俟過了一段還沒有的話,他就去再積蓄些資費,嗣後再出去搜找一次。關至登刊廣告,他也實在因為沒有錢,現在以故不能常刊。但是他覺得他還是有繼續刊登的亟要,因為他總是意識的感覺到其父親大致正在與他實行一場緘默的戰鬥,必定他的父親每天都在詳細閱讀報紙,看看他尚登不登,父親大概要看到經了很長很久的一段時間以後仍舊在登,可以證征他們(他的母親與他)的確有誠意——他乃才歸來。他也知道是為什麼他居然堅信真有這麼一幕沉默的戰爭在著,總而言之他就這麼信任它的確有的繼續纏鬥下了。

  目前他們在家裡的生活情形已經漸然能夠習慣—種新的安排和更改,他每天去學校上班,他之母親則起往菜市場買菜並燒飯。(無論滋生什麼大事況,大凡求生話和燒飯吃這兩件事總不會給更易去的。)另則他在一個月開端的時候至銀行去提錢。是去拿他父親的「退休金」,掣其每個月之利潤。(他查過他的父親一直沒有——在他出走後以後——至銀行提過錢,——大概他怕沒有帶印章怕不符領不到錢之因吧),由是他便每一月掣著他父親的印簽到銀行去把其父親的息潤拿出來銷用——在平常他的父親的這一筆潤息就是供作彼家裡的補助津貼用的,而這會又是他之母親,父親的「退休金」的受益人,作了決定這麼做的。

  雖而這麼做他們因為少一個人因而感覺家裡的銀錢壓力減輕了甚多。但則話又理該說回的,他為他父親出去尋找他,去為他刊登啟事,再再都需要花錢的,他的父親的月利化在這方面大概也差不好多,他是就拿他父親的錢用在他父親的事上,用得異常巧妙而俐清。有一天的時候他發見他的母親把他父親的一張照片持到照相館裡去沖大之,而後把它陪框起來,掛在房壁上——致是他知道他的媽媽她已以為他的爸爸永永不會再複回來了。

  另有一天晚上他夜半起床時不知不覺間碰撞上了一個桌子木腿,那是他的父親的書桌,他的父親的書桌平時就經常阻住他的往回,這只書桌之位置在他的二哥的房間的入出口——他由是立瞬決定第二晨把它搬遷掉,第二日的早晨他果然把這桌子移到後頭的窄廊上去,他想只需他父親初一回來時他就可以將它送還回去的。又有一天他在前面走廊的進口處收飭各種鞋子,他發見了一對他的父親那天出走時沒有穿去,是他的父親平時常常穿的皮鞋,現時已全面生灰的據在那方,它看來已老舊了許多,他就想他的父親便是回來了大凡也不可能再去穿著它,因是他因把這一雙舊鞋摜注到一枚廢物舊籮筐筐裡面。他的母親也看見他這樣的扔,面他的母親竟而也沒有說了什麼。

  119

  他迅疾的跑下了河岸層階到那條河邊,他想且時甩扔掉環境和生活的壓蓋,短時的去取至一時的解鴿。他向那賣租小船的船主交了一元五角的船費,那船家便去解結。這時是春天剛起的時節,天色淺灰,寒風猶峭。水面上傳來一股子輕腥嗅覺。他踏上小艇,使操槳劃了到河中去。全面河面中就只有他一人劃槳。少刻他乃蕩槳劃向上游,行過一處草色蔥蔥的河邊防岸,岸上的萊葉叫風給吹揚如一些小動物的翻起的耳廓。他眺視下流的水面,只見水色是明澄的鉛黑色.這裡擺槳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了。

  行過一座看來荒冷的小沙島,島上延滋的青草因為峭寒所以凍成死綠色澤。平素在天色好時不是這樣的,他在天氣好時經時到這一條彎河裡來遨遊。天候好時金陽射在斯島上,沙和草的地上黃花萌放,一座島看起來宛若是一顆彩蛋一樣。但現在可不是那式樣式。他現在把艇槳擱淺,頭擱在支肘上,遠眺著天邊四圍的霧山山景。眼下所見的山且是談墨蹟的山脈,還有後前薄濃的層片,而還山脈的下體是沒有的,為迷霧所遮,只餘下山峰的部份,淩空而呈,仿若是—個幻景一樣,若而天氣好時,這一些山脈便露青海調,仿佛有如一片奔飛的藍馬群。

  可是現今不一樣,現在他望著下游水面上方的長橋灰形,以及那水面上的灰淡天色,他感覺及一種仿象的是「哀傷」,然而又說不出它是為什麼的,而異常怪異的是,斯一種哀愁居然得使他獲得—種仿佛欣慰,仿佛慰藉一樣的快感…在天邊的灰雲片中陡然出萃一顆銀亮的寒星,他望著它不覺感到一種籲透出久抑胸中的一口悶氣的感觸。他把他的眼睛投注在那一顆星之上,也將他對他將來的一切期望寄掛在這一顆星銀上。

  120

  當春天到來的時候,街旁的椰子樹的截短葉扇有若繈褓嬰兒的小小手掌一樣的於淡風裡舞踴。而能得在秋末後讓它的那些象乒乓球拍一樣的圓葉變成半透明酒紅色的欖仁樹,現在方方生出嫩青葉子來,起初在枝上若一隻只小青蝶,只需過了一個禮拜,這些個小青蝶就育大為綠色禽鳥一樣了。有一種木棉樹也一樣是種立在街邊的,此時在它的枯枝上生出一朵一朵象剝分開的紅心薯的肥钜花朵。因于天氣轉溫了。行路上的女婦均把彼等的胳臂流露出來,有的時刻看見她們安坐在三輪車裡,兩條裸露的小腿露在車前,仿如兩隻裸胳臂。

  121

  他遠看著河下流的那—連橋之來往燈點,一粒粒如火流一樣的奔流著,他的兩手扶著腳踏車的車頭,背臀依賴在椅位上。如是于白日,長橋上的來往車馬一如橫算盤上的推動的珠子。他近來一到覺著住家裡的氣氛低沉得他往不下來時,他便躍上了車子,無分晝夜地每街每巷地鑽深。這一個月以來時常下雨,他騎著車子在街上掠過之時,看見街邊的屋樓都淋浸成褐咖啡顏色,成為一條深富詩意的深咖啡色雨弄。

  等大而亮的太陽出來的時陣,他看見強光下的破爛街道則象一床拿出來曝日的敗破棉裡。有的時刻他乘著車馬自夜間始下過雨了的街弄星馳過,腳踏車輪在雨地上發出斯斯之撕響,他烏幽的側影在馬路邊陪行,他低頭籲出了口哨起來,有時在這時適從街邊上方傳來一鼻椰子花的香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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