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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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好的。我就照看你的這樣子去做,」爸爸移了一移雙腿,輕換了換跽得發痛的膝頭位置說。 他憤憤轉身離開了蚊帳側。 117 他折騰許久仍無法睡的了。這已是他的第二個夜晚睡不了。事實並沒有發生什麼事體,僅僅是平日間心景不大樂欣所影響及的。在這一薦床上他側一個身,眠床發生竹板閣支的聲響。這張床是他哥哥的舊床榻。許久以來他便己業變動到此一間二哥的屋內臥床上過夜。自從他二哥和他父親前一次嚴重的爭吵過後其二哥便末再回家睡過睡。 一領輕小的汽車經屋外的平路穿過,明亮的車前光在室內溜一轉,接著聽得一塌有一片石灰從灰壁上振下的聲音。全座房屋裡的壁面部是剝斑畢勃,鼓鼓浮泡,至而發出綠毛黴來,垂垂吊吊,仿如一個麻瘋病患一樣。為這牆壁他感及至致的羞恥。他都不好意思去請他的朋友到他的家中來,這一學期他是連一次也沒去約請他們來。他們就是至他的家中來了他也都把他們安在場籬門外談話。 只要是對於這個貧窮環遭的一切他都感覺有一些要拔身抽脫出來的心意。對於他周遭的環境他可以說是「惡」憎到極點,以抬取自來飲水的水龍頭之地舉其當例,他便不肯到那地方去出面替他家裡運水,率不論四鄰皆怎麼個說疵他,批評他怎麼可以叫家中兩個父親和母親來拿。但是他的對自身貧窮的恥辱感還多過於他的父母孝順心。皆不論人們怎麼說貧窮並無絲毫可恥,但是他都以其為羞恥。他所最不能磨拭的印象是去年冬季的入夜每夜要作的展鋪床具。他的保暖的床薄棉被看來薄的似一張餅一般的,被裡子上且並加針了甚多方補搭於內。在棉被之上他的父親有一蓋厚呢黑舊大衣壓蓋其外,至再覆在上面的是一條有手指般長軟毛的羊皮襖的裡部,羊皮襖的襖子已經不見影蹤,這付長黃毛羊皮皮底這又因隔過許久,本乃織拚成的,現今都斷了連線,而今由是隨而七掉八湊的攤鋪在該厚呢大衣面上。其如有如撒鋪上乾草一樣。 他實是不能忍見現時所見的貧酸現象。另外還有更叫他難過的是公用廁所。公用廁所建在主要宿舍的方院子裡,一間只有木門,沒有他口的暗黑泥水平房。他不能想像猶會有比這更得令人受到痛苦煎熬的場置、廁所的門內彌滿了暗蠅潮,進去的人都必須把門沖闖上又拉開,衝撞上複拉掀,為將嘶蠅驅退。蹲進廁所以後他感覺到一股重厚如壁的熏臭,複為的此廁裡沒有氣窗,他只有把手抓住木門,蹩扭而費力的教木門間出一條隙來。這黑廁裡的臭熏直酗得他冒出眼淚來,而有時前一人在廁內為驅臭而點的香煙濁味含混其裡。 他幾幾乎都為之酒醉倒。一些個蒼蠅自半開的門虛縫內泌入。另有一些子蒼鰓由他的下面的汙黯深坑下沖出,實在因的太多太甚了,拂也拂不掉,便索性聽它們歇在他的額頭上,嘴唇旁,眼白上。再有尤過者,他低頭看股下幽黯的深窟,只見滿滿一片浮爛的黃屎,以至成百成千的小白蛆鑽動著。這一陣子以來他患腸胃消化不良疾症,以至他每日都要上很多次廁所。他每日還不唯要經一次的苦痛,而是要經很數次的苦痛。有的時候他亦曾想到要想辦法子改善一下這個周遭貧窮的環景界界,譬如他看到長廊一張闊木桌上面的燈泡沒有燈罩子,就請他的母親出去代他購了一個塑膠沾黏的廉價燈影罩圈,不過看得看了一會感覺並沒的什麼益救。之外他也曾和他的媽媽要過一巾麻密綠花方布作被現在這個房室內的戶窗窗門布,但是也不見到有多稗益。 對於眼前的環境其只有聽其所以,不再作行其他的繕彌了。他逐是只有歸隱到聆聽音樂上頭。他有一個小小的黃色無線電。(那是他的父親給他用分期付款按薪扣除的方法購來的)。他總喜歡在午夜時依近這音響的音樂盒傾聞古典音樂。因的怕擾醒他隔壁的父母親,他都把那音樂盒的聲量壓得很纖弱。他喜歡聽傾門得爾松的音樂。尤其喜歡度聽他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聽他的第二樂章,幽美優抑的慢走調。他常常記得那流麗如歌的樂句。常覺得象一散蓮花一樣的美好。他這一那使暗默著這一段的樂句,一細聽著繚嫋的梵啞玲聲,見到一朵雪白的池蓮花漸漸漂起,漂起嘍,白蓮花的每一瓣花瓣片都能夠透得清清落落。他倏地醒了。 將才幾乎已經入了夢鄉,很可惜沒有繼續睡下去。有人走在走廊上的踏步聲傳了過來,乃他的父親從其屋里間出來解決小便的事件。即就是這一聲音叫他從行將入鄉之中被擾了醒來的。他的父親走到屋前寬廊的地帶,將小便盆的盆鐃掀啟,響出奇異宏亮的一聲鐘磐,隨著聽到一道小水注沖入小便盆的奏樂聲,自高掉低,猶如注沖溫水瓶的聲門。一定隔壁的鄰人在深夜寂靜內一定必然聽得。為這他感到難以言喻的可恥,不只是為的可恥被鄰人聽見,也因的自己對這件事感覺衷心的面紅。也許更令人為之耳赤的母親也一樣地出來小便來。實實他也沒能夠憎恨別人,即論他自己也為便利一樣的這樣小便。 此外還有他們洗澡的方法和洗澡的地方亦都教他為之羞紅不已。他們洗澡是在廚房裡洗的,用供洗澡的澡具是一個大澡盆子。洗浴以後需要把這一整盆水特特抬出去瀉倒。而當著他倒這骯髒水時周圍都站的有人看著。還有可恥可羞的事是勉勉強強塞在這一口沐浴盆子裡。這洗澡盆就象恍是一個兒童玩的玩具一樣。不過也許最為使人感覺羞恥的是他的父母親的持久不洗身子。大體一個冬令只洗兩次而已。他們還有其它特殊的生活方式使人感到特特的不能受納:比如象前一天他的媽設一把鋼刀在她置剩餘萊味的桌子的紗罩上。 據她說是為了防止野貓偷食。房子中忽間感覺濁熱得不得了。他的父母親睡覺前把房子窗戶全部關扃的密密不縫。他的父母親平日睡覺時候的習慣即是如期關閉窗戶。他頓然感覺持不住了。同時他的媽在她害病時其表情常常使人看了哀沮已極,她幾乎就具有她的一種推己及人,已病人病的稟賦。另而之外她還有蒙患排泄系統疾病時的(和他的症疾一似)那房間裡內死積的重觸糞便酗聞。他遂而感覺他實確受不了了。他以斯開始懷疑他若是碰遇他的父母親若死亡的話,他不知曉他屆時會不會泣淚,他覺著為之十分感到痛苦,對他自己感到深度的疚咎。 再複有一輛小車兒掠過,又墮下一塊粉泥來。他這個家現陣跟他的此椽破宅相似,壞爛不能收整。他的二哥是刻適和他的爸爸發生極大的爭執。二哥已奪定主義在下兩個月間即與那個曾為酒家女的女子結合。就是昨天的晚上他的哥哥還家又複和他的父親烈吵一架。他的父親因而又裂聲大叫,又幾乎昏失,又複倒熱荼,又複他的擔怕,在這次急烈的爭吵過了以後,他目視著房屋簷下的黯幽(那時天還沒有通黑)與及屋簷下陰暗中飛躍的蚊子,他感覺他可以隨即自殺! 他暢然感到一陣顫慄。他覺得需要從其他方面得到一滴滴解舒才好。他想著他只有一種,唯一一種,至易得到快樂的方法。他便把他的兩支手抓在他的兩腿之窩。他激進著自己,想要讓他自己達到一種類苦歡樂的領受。一分鐘後,他得到了那片恍若快樂,而又斷非快樂的感受。他於是疲碌以極,一如死了過了一樣。而就是在這時天上偏偏清亮了。 118 父親過了幾個月後在他的處裡遇上了一個難關,他的機關裡新換了一個主管事,那個主管者對他的能力極不賞稱,又加他的以往各式文憑證件全部沒有(他說是失落了,但是任誰也不知曉事實他們是失落了還是初即莫俱此),乃欲把他調派到一個偏遠的小單位去。父親懷疑這件事是謝秘書所挑的疵疵,如今謝秘書已經升進為副主任秘書的權位。調差往鄉壤意識著許多缺陷:比如他的孩子的學校便不能繼續的上學,在僻鄉絕不會有優卓的學校,而且這也意識著他們在鄉下可能配不到房子作宿舍來住,另者他之職位降去了一級,月薪也因是少拿了一些,還有更其使人為之擔心的是,焉知下一步不是覆從鄉村裡被踢翻蹴去? 由於以上種種,他之父親便直形擔掛,而彼又不敢與他以及他的母親說及,生怕這樣會讓他們「心驚」,於是便由他單獨郁在心處。他的母親是時候常常看見他(爸爸)凝神危坐於回廊處,有時並且看到他只吃下個半碗飯隨即不復吃了,她就問他實否有什麼心肚事,他依舊說道莫有。不長久,他的爸爸,約在一個禮拜以後恙病了。父親從他的喉管處喀出一陀陀腥血的黃痰來。這對於范曄達一方面者來說這回又是一次極為怖懼的經受!他是時每一天都在外面匆奔,有時他到醫院去拿藥,有時他又去取X光光片,或不乃打電話去問醫生,再不然他即到他父親的辦公處下去借薪。 他都以為他的爸爸很快很快便要去了,(他的母親在有—天天晚的時陣與他滿露愁態地說:「毛毛,你爸爸的這病情據我看不可能維持很久洛!」——)他心際不離的禱告著上天請求他不要千萬的不要奪掠走他父親的生命。他暗中向上帝許下答允說即便是他自己因而為此留級,或則因之得了肺癆之病都不在懷。達時日日的夜間他都睡偃睡得較少,他很容易聽見彼父親的喀嗽聲。他聽的出他的父親沖吐出來的每一口痰,必定是一口血,也就如同這一口血就如從他——範曄——自己的肺腑吐出來的一樣。他尤其沒法忘記在他父親頤邊擺的小香煙罐子裡所吐出的每一嘔紫血所於他的驚怵印象,仿佛每一口新吐的血均是他頭一次首目的血。 虧幸的這個嘔血的現象到了兩個禮拜去後它也就續漸的止出了,那個醫生說出了這得病的原因,說是是因他的心情沉鬱所致。也就予這時父親這才透露了他心臆裡的隱慮。關於這是父親有一刻背地裡和著他的媽露瀉的。奶媽聽得了自然即刻奉勸他不要這麼傻,白白丟了一條大命,「存得青山在,何伯沒柴燒」,勸著他得自行舒解勸疏他自個兒才好,同時也要替她與毛毛她們母子的以後日子作想,總而言也就是到鄉下去也比的象這般丟了性命的好。據說是父親亦頷首稱對,並且答應斯後擬寬弛自己。 稍許父親又說可能他們的老二的事也給了他若干刺激,(二哥終這他父親生病的期間一直沒有露面,他一直沒有回到家裡來過。他歸根究底不曾知道。)媽媽忙勸著他道:「快別為他生氣了,你氣死掉你的一條老命,也只得有白白的為他送掉一條『老命』!他豈不這更樂ㄉㄜ?…他要娶象這種樣子的女人那是他自己的份事,命數,他不聽,最好,將來叫他個自作自受!這是他活該,叫做他自己的報應!」…… 過了一個禮拜以後,沒料想到倒是這一病病得個有些好處,那個新的單位主管遂因之產生了側隱之心,由是逐叫他不復到鄉地去了,乃另編移他在本來處裡調任一個空閒的監督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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