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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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默火熱的市區的正當午,此一父親忙忙的疾步著,彼已能夠目見不遙灰空中的台省氣象所建築。這個父親身著挺硬夏紗白的香港衫,底下穿的卻是一條冬令質重的墨色長西褲,因是沒有錢去買夏天的新褲替調故不曾更換季著。他腰圍上還綰著一腰舊軟得宛若縫衣匠的軟布尺一樣的皮帶,褲後還脫溜掉一圓圓環的。他踏在被太陽溶得著成一片溶膠的街當中,他的皮鞋不斷沾在黑黏上,他的皮鞋業已是很上年歲的一雙,他擔心稍稍一用力只怕會把鞋面和鞋底分成兩個。他的鞋底如今已然很單薄,踩在黏膠上只覺灼熱如炭。

  他是因為他們處裡今日中午不予行用交通車,那交通車壞啦,需得曳到廠裡去修理一陣陣,所以他走路回舍。在處裡時大多的人概乘公共汽車回返,獨他和另外二個擬定要走回去。他們在大烈日下走了拾餘分時,之中有一個卻放掉了,仍去改乘公共汽車。過十分鐘,另外一個也決定放棄了,只可惜卻己找不得市營公共汽車的車牌把,因之只有雇了一部三輪車回返。他小含笑容地望著那一位的背景,欣懷地停兀走去。

  矗在前頭不遠的就已經是該一公賣局的高聳的紅建了,尚得還有幾幾達一半的路。他之臉被火日烘為緋暈,張口微咻,並且為了阻擋暴日他在天頂上蓋了一塊巾帕,這塊汗卷亦用來搵汗,一再拿來擰乾了又搵,搵濕了又擰擠,他的唾液也甚幹,適時剛經過一攤冰水攤,賣冰水助小販邀他喝一杯謂:「來哦,一杯一塊!」他含笑搖頭拒納。

  這時他的頭上不僅鋪了一巾汗方,他並且把手加壓在頭頂上。有一支瘠瘠的,在外流浪的亡家狗,也因烈日而拉長了舌部,居然隨從了和他,步速一致,步調也一致,共相偕伴而挺。這樣續續走了一會兒,大約這只淪落的瘠狗也體識到跟著這樣的一個不可能得到什麼好結了,所以它就半途掉了回去。——

  他行到一處看見遠前就是近家之地的鐵軌平交道了,離開家單只有六七分鐘的路程。他們真真是傻頭,不願意硬起緊牙熬一熬。這會兒我不亦都要到家了。雖而到家的時刻晚了一些些。遲了半點鐘吃午餐,午睡的時間因是受到削掉。伺下午複入去上斑時是ㄣㄛ仍仍走路上班呢?不了,——那樣走去的話上班恐怕要遲到了,近個月來機關裡的人事室管制得非常的嚴格。

  他到家ㄌㄜㄜ。媽媽埋怨他說怎的大宿舍裡其他的人都早回來了,唯獨他這麼後回來。他笑煦煦,小喘著氣,自他的香港衫的荷袋中取出了一張軟濕的汽車票方,說:「這是處裡上午發下給我們坐車的。我才將省下來。好給毛毛明天去上學時好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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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達段時期中有一種經驗堪稱是他一生最為痛苦,印象也最深的一種經驗,那就是他父親和他之母親的爭鬧。這一類的經驗不獨只有一次,但是究竟有幾次他也記不正,依他的印象裡仿佛這共總就總呈一次!

  下面是他所記得的,他無法分清這是真鑿的一次還是印象中綜合的一次。

  一天下午,他的媽有事去打了個電話給其父親,但是爸爸不在,等過一會兒,他媽媽再上了個電話去他辦公廳,他複複不在,他的媽媽便惱火不擬打給他父親了。

  他媽媽坐在走廊木背座上猜狐地稱:「你看啊,毛毛,你父親連大白耀日都居然不在他辦公處裡。」她的一形受苦受災的表情可以使人看出她心裡的妒腹來。他為他媽媽的這種妒嫉心理感覺極頂的憤懣。「是的。不在,他不在!你說怎樣?」

  「的確不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難道不能到別個辦公室內去辦商公事ㄇㄚ?難道他不能到廁所裡去小便嗎?」

  「可是我這一邊亦都打過去絡續兩個電話為ㄌˊㄜ。」

  「那你為什麼不再打?」

  「我不再打這個電話了。而且這時候他回都已回來了。」

  他不知用什麼話來回復她,乃咬牙拂肱嚷叱:「那是你的事兒!」

  等五點半鐘的時候他的爸爸回來了。他的母親對他沉無一聲。他的父親覺得奇妙,便問她問;「怎麼了?有什麼事沒有?哈?」

  他的媽媽抿嘴不作表明。

  「啊?怎麼一回個事?」

  「你既然問了,我使說給你聽!你一個下午都到那裡的去了?我去打電話給你教你代便替我在處裡合作社帶一包洗衣粉回來的,我居然打了接連兩個電話去都沒打著。你到底去了那裡?」

  「我沒有啊!我只是第一課裡去隨便聊了一會會天。我很快就回來了。原來是你:我辦公室裡的人就對我說有兩個電話進來來過,我就奇怪是什麼人打來的。我一通個下午都沒有出去過。你為什麼不再打一個電話來,叫我下班時給你把洗衣粉帶回來?」

  「我沒有那麼犯賤!我才不再打它去哩!」

  他的父親沒有複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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