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二十


  他們扔拋他在關著門的房內。他的頭皮,兩肩,手面,跟腿部全是傷創。他業已平靜了好多,但然他眼中迸露事後恨色之閃。他是這樣恨他父親,他想殺了他:他也恨他的母親,但尤恨他父親!他想著以後要怎麼報復去,將驅他出家舍,不照養撫育他。這對待兒子不好的父親將來好好讓他受苦,等那時候從從容容對付他!——想著他覺得舒快良多,眼圈下的滴淚也已經陰乾。他心胸平寧的多了。他想他或者應該現下即從家裡離去,離了這所家——他走得遠遠遠遠的,讓他們找他。讓他們後悔鞭打了他搞得他如今走了。他將怎樣也不回家,他將從一處流浪到另處,而以後也許他將在一家什麼遠處都市裡頭的辦公機關裡擔任一個小當差。不保定他生起病了!他一人睡在小房間中,沒有人照護顧看他。他也不通知他們!也許他遂死掉了!他直到死都和他們沒有任何的關係。他感到悲傷的某種滿足與快樂。

  是時房門拉開來,他父親和母親站在房門外,面帶溫柔很多的表情,似若想去安慰他。

  「別進來!」他喊叫。 「出去!你們出去——!」

  49

  那間榻榻米旁的木床上有面梳妝圓鏡的房間中,他常趴在這鏡前覽瀏自睇。他對對面這面孔生迸高亢的興志,面對它嘻曬,哭咽,及振怒等裝出各種表情。他時常一照就是大半小時。每天,他都會做一次這樣的醜戲。

  他又在這鏡之前了。那對著他的是一膛熟甚的容顏:淡然的眉,棕茶色的眼眸,鼻部左側一顆大痣,下額尖上還有一點小痣。他扮換著臉。扮片刻後,和從前每回一樣的,他對自己的這張臉漸生厭憎起來。每回他的丑角戲皆變成真實的悲劇。他覺察他的耳蓋太召。他以手壓貼它們。他複又覺得他的唇咀

  太小。他,把手拉長了嘴。而最教他生厭的是他那臉上的蒼白色。它似乎永遠不會變!他另帶恨惡的還有他的腦勺。他拿起他媽媽的梳妝匣鏡來反射,照出他的腦勺是長扁型。

  他沒入強勁的自「憎」裡。他恨憎這由爸爸給他的大風耳,自媽媽得來的小嘴巴,自爸爸得來的那種雪白的膚色,還有來自于媽媽于他小時不小心的常把他唾在床上睡得他削齊的後腦殼。他在照鏡子中沉入黯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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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時常要請父親伴他講故事。他父親先皆緘默一時,若在思索,然後仰頭帶笑,張開了嘴,又噤音,俟候溫溫地說;「——從前…」父親訕色說,「想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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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長久以來即曾在轉念兒怎樣去出個差來覓點外額增點貼補。大凡出一次差都可攢下半個月的薪來。但他因為所作的事非業務的,故無任何小差的機會,以是他二個月來報討了五次都沒報得。這次是他的股長因體念他特從應屬旁人的職務裡革一個差務與他去。他得到這個差務那樣快慰。

  該一天一老早他爸爸與媽媽即都起床來了。父親和往前早點不同的吃了一道肉絲炒麵。在天猶沒亮的時候爸爸即出了門,開門前且紅暈著顴色,溫暖地和他訕說;「爸走了。再會呀,毛兒!」爸橫看了媽媽一眼,便走了出舍。媽遂關了屋門。

  一回後門外有敲殼聲;爸爸又反來了。

  「秋芳,晚上睡覺前記得爐裡的火要滅熄。

  「我曉的,你快走,不是火車要趕不上了,」媽他輕笑答道。

  於是爸爸又和他道別一回:

  「毛兒呀,爸走了ㄚ,再見ㄎㄚ。——」

  爸爸離了走之後,但覺到早上的時間延長多了。過了良久才七點。這上午媽媽他時長聲起:「爸爸已經走了兩(或三)小時了,還有十(或九)個鐘頭爸就到了。爸早上說十二個小時後就到達臺北了!」這一日的中午,午膳的時候他覺得有種奇異的感覺,僅僅他和媽媽相望用膳。到午後媽媽又說:「現時三點了,爸爸再兩個鐘頭就到了。」他想像爸正在越行越遠,想描爸此時正在車殼中吃樂,由於爸在走前曾同他說旅車上有吃的供送。到傍晚五點鐘時,媽興奮的聲申:「爸這會已經到了!」媽媽往前望著,仿如在看著爸他到達。

  這天晚上他們很早就關上各門。爸爸雖然只離家六天,但媽媽晚間嗚咽起來了。睡覺的時候也覺得奇特:沒見到爸爸在室內。……

  第二日醒來時同樣覺出陌生感。這一天好象每一分鐘這一分鐘都在說「爸爸不在,爸爸不在。」實在則每天(除星期天)這些時刻爸他也都不在。他只覺得媽媽的影子鎮日縈回著他!

  這日他確實的跟媽媽也最為接近,他幫媽掃屋子,排飯桌,收衣服。媽媽這天說特為他買了他喜歡吃的鯽魚予他吃,「就我們母子兩對啄」——但他查覺媽買的菜比平時少甚多。

  往後的幾天當中,爸爸每天打臺北都有信來,媽他每次抽開信時皆以栗顫的聲音,一字一字的念給他聽!她似乎都有點哽咽。她並立刻舉起鉛筆,艱難地寫了一封回信予爸爸,放在爸他寫成了的信封寄去。爸離開的六天中,她就收到了三封信,——她並把這幾封信一封封都留存起來,仿佛她此後永遠會不遇爸爸似的。這幾日媽媽常宣說的是「再 (幾)天爸爸就回來了!」晚時他的耳輪如發起熱,媽媽便說;「爸在牽念你呢。」

  至第六日爸爸終於回來了。他消瘦了不少,但他神采極端歡悅,但見他高舉起一滿掛黃香蕉,歡呼叫著:「毛兒呵,看爸為你帶什麼來了?一」他又從箱子裡掏出一條女人的絲褲,向媽媽勤扇扇著說:「看呀,看哪,這是什麼?秋芳,」媽她是那樣高興。還有,爸爸一本開會時留著的紀事錄爸他也給了他!媽媽也分到兩支鉛筆。媽她看到爸的皮箱夾袋中有一本皮夾,就問:「這是買給誰ㄉㄛ?」

  「給老二。」

  爸爸說。

  媽不說話。

  然而家裡的情景是那樣歡快。

  「爸算最可憐,個個都有東西了,就他一個沒的,」媽媽說。

  「該當的,你們先得有,我不關重要。」

  「位一個在捱著苦,閩賢,我看你瘦了,你一連並的吃饅頭當頓ㄇㄚ」

  「沒有,沒有,」爸爸說,但聽得出他在撤謊。

  這一次出行賺回來的錢不少,爸爸和媽媽在藏錢的黑皮箱旁邊點數著銀鈔。

  他們之談話換到他所不知曉的一個話題上。

  「見著柏櫪沒啊?」

  「見到了!」爸爸說, 「第二天早上便見到了——」

  「他怎麼說?」

  「他說沒有問題,『閩賢麼,這樣久的人了,當然當然,』他說。我說,『我一向受處長的栽培,很願意再來追隨處長,給處長效力!』他滿口答允幫忙。」

  「他對你的態色可好麼。」

  「非常好——。他看我看禦L常之重!我踏進他的辦公室,他便立刻過來和我伸手握手,一定的要讓我坐下,又立刻叫人倒茶,對我好極了,後來我離開時他又一直將我送到房門口,我再三請求他回去他才折回去。」

  媽媽非常之高興一。

  這時候,門外一聲敲磕聲,爸爸轉去開門,——門下之地上一封信。爸爸說:「這是誰寄來的信?」撿起來一看,原來是自己奇回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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