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晚上他熱燒似又增高了,他看房屋裡的物件似都黯慘些,他的雙頰發燒,他的耳朵似乎聽覺不大清楚。這時他問起了那早上的香蕉。

  「哦……香蕉!」父親望著母親,輕聲道,「……不是季節」

  「我們再等幾天哈毛毛,等病好時爸爸就給你買,」父親說。

  原來他們騙他!說假話騙他好披上那被單,他張口大哭了起來。

  「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說,「醫生說的你不能吃,他說要等病好才許吃,你不聽醫生的話?」

  他用最大的聲音嚎叫。沒什麼可以補償他對香蕉的遁失的悲痛。

  他這夜比平時早的去睡覺。他做許多多跳來跳去,變得好快好快的夢。他覺得身上跟靠偎火盆般燒。有幾次他醒了過來。他不懂為什麼爸媽皆要站在床前焦急地望他。他曾起床拉尿,他的尿和乎常不同,現在是桔紅色。他的大腿裡側發燒,他看見他的雀雀收小,緋紅,吊著兩顆掛下的彈球。拉了尿他又回到床去,再做跳得飛快飛快地夢去……

  他第二天吃飯只可以吃醬瓜和稀飯,他的燒比較前晚要低落點兒。媽媽不時鑽身帳內,以手按摸他的足掌,測察溫度。母親不在床旁時,他便度想著香蕉。到午後四五時,他的體溫又增長了。

  他病得有十數日之久。他這些日子,受羈在床上,是煩厭的。白日長段的時間他注視著帳頂的雨跡。有的時候一隻小蚊子飛入帳內,他就呼叫母親來趕逐它。天黑亮燈時應是他—日中感覺最抑鬱的時刻,他抬高手在帳上摸他自己的手影子。或者他轉身面壁,漫想著香蕉。

  自從他病恙以降,他一直只能隔著窗簾竊聽街中的動聲,他深想能看見街景。

  他的父親在他生病期內每天下午都請假家裡,或幫母親照護他,或到醫院去拿藥。父親每當他熱度竄高的夜晚皆通宵不寐,有一夜他醒時見父親坐在椅中睡盹,兩穴的發腳刺紮蓬立。

  緩緩地他漸康愈。複休養數日之後他一個上午站在臨街窗前,望著長久未見到的街象,靜觀街中來往滑馳的車馬。他聚神觀省時,聽及背後一個聲音——

  「毛毛,你看這是什麼?」

  父親手中提起一大叢香蕉。

  8

  「毛毛,來,進來,別同那些孩子一道玩,」她禁阻他。

  她一向禁止兒子同巷子裡的孩子共戲。她心中總覺得比四鄰要高等頗多。她喜向她孩子講說他們這家是數代大家,他祖父曾任清朝巡撫,他叔祖是福建道台,他的外祖也做過廣東知縣;他們是這代才離開福州遷居到這他地居住。他們以前是詩書大宅,他勿忘記掉。

  9

  「『糞坑旁的莧菜——又長高了!」她笑謔他,「糞坑旁的莧菜』,誰給你澆尿澆上這樣大的?」

  「媽!」他擂他母親。

  「不是澆尿長大的,好,那麼澆的是米田共,」她笑搖著。

  「媽——啊!」

  「他真的最近又長了些些呐,」父親提杯飲啜—口茶道。

  「他的手腕頭縮了一大節呢,」她和合道。

  「小孩拔節,他拔節的時候了,」父親說。

  母親歎聲說:

  「這個兒子還太小了,我們人都已經老人了,怎地用根吹管把他立刻吹大大地。」

  「唉——,不知那時才享得上兒子養伺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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