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王文興·家變 | 上頁 下頁


  「是啊,毛毛,我回來了呵,」父親臉色煥悅,且狀極年青,僅卅餘,且穿著新挺的西裝。「回來了,毛毛,我回來了,回來了……」

  「你睡褲拖鞋跑哪去了,爸?」

  「在桌燈罩裡。」

  「哦。在桌燈罩裡,」他頷頭不斷,仿佛對這句答話極滿意。

  父親神采煥發四顧著,他記得父親從離家起迄今快有六年了。

  「你一直都去哪兒了啊?」母親笑吟吟的問。她極為年輕,也只二十三十,耳際還貼一朵玉蘭花。

  父親張口答著,但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真好,爸爸回家來了,」母親其吟吟,容貌極年輕的念聲說。

  「毛毛,我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他歡呼道。

  「醒醒,醒醒,毛毛,」他張眼見母親站在床前;「已經半夜一點半了,你爸爸人還沒回來!」

  母親是個白髮蒼茫的老嫗。

  「他上哪去了?毛毛,夜這樣深了啊!」

  他即時瞭解出父親出外的原因:他父親不堪忍受他的虐待逃走了。

  「奇怪,怎會去得這樣久,」他輕說。

  他忽聽見一陣悲泣。他的母親破聲啼哭了。

  「停住,給我停住!」他怒哮,「你要把我吵瘋!」

  這樣一件難見而嚴重的災禍發生在他頭上了,他想,一件可以轟動全省的社會煩聞,一件無法不外揚的家庭恥事。

  「天太暗,做不了其麼,我們坐等天亮罷!」他微聲道。

  五點鐘天亮了,晨光亮明瞭走廊,但見衣服狼藉于各向,廊邊的桌子上玻璃杯錯列著,還有一把銅茶匙,一條揉起的手絹。他走過父母親房間時窺見室中床褥折疊周正,沒看到睡過的痕跡。他便收輕手腳地移動,好象大聲一些會被鄰居知道秘情。

  他決定出去尋找父親。他擬先到父親舊日友人們的家看看。唯他不宜教他們知道內情。他想出一個藉口:他父親要他代詢一位朋友的近址——張伯伯,數年前離開臺北上高雄去的。父親不在那家,或對方未說父親來過時,他就用這藉口。

  他又去搜察一番伯父親長褲的口袋(希望能找到甚麼留字的紙條),見其中沒有這類東西,只有一張一塊錢的票子。他想他的父親離走時未攜分文。(父親平日時袋中皆僅有一元)。他向母親探問父親有無帶走其他錢幣,母親答說沒有,皮包裡的藏錢無短少。依此推探,父親似就在房屋四近。但他的襯衫消失了,他顯然前赴了某一地。

  但他對父親忽然離辭的原因殊覺費解。昨天在父親離走前他跟父親間並無任何的爭吵。前天,他顧察,也無爭吵。(但他知道日常的冷寒足以驅追得他奔亡)。但導致突然行動的近因呢?是甚麼近因?

  他低頸刷牙。父親昨天走之前的一切情形且跟以往的一式一樣。他返顧尋不出絲毫的異跡。他昨天一天都在家中,學校近日正在春假時期。父親昨晨仍照以前在五點鐘時就起來(跟從前—樣在夢中被父親吵醒)。六點鐘時父親亦一如往常的幫母親生火煮粥。早上父親掃了會地,後又曾拭拭了一會桌椅,之後便衣著睡衣睡褲在房內蹀巡。午飯後父親曾照慣常的作他漫長的午睡,遲到近四時才起。其後還曾將晾硒的衣服收入,每一件都予整折好。而自此以後他人就不曉到那裡去了。他記不出父親有何要出走的跡象.更記不出有何在收完曬衣後陡然出走的理由。獎親會不會患罹精神分裂?不會,沒有任何現象,他只是常常腦筋迷糊混淆而已。

  他出門衣著已穿畢,但未出發,躇坐於紗門處。他不安地等待晨報。一種動物艇的機警促命他要檢查一下報上的死傷消息。他面對籬門佇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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